婚嫁（三）
烧得两片嘴唇像着了火似的，又红又干。一会儿喊疼，一会儿喊冷，抓着我的手滚来滚去睡不踏实又踢被子叫热。我这把骨头快被他折腾散了，又急又气，心疼得像被人剜了块肉去。守着他做冷敷，帮忙灌药，还得接受他不清醒的指责，怪我打他，怪我骂他，怪我偏心……不说对不起灌不进药。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手撑在茶几上虚弱抚额，丫鬟替我捶着腰酸背痛，推开喜福呈上来的清粥，让她自己吃了替我守在弘明房里。
凝雪摸了摸手上的火玉戒指，讪笑摇头：“我没精神成天打听十四府的私事，今儿一早我府里小红从城东回来，说九阿哥府里的大阿哥深更半夜带着家丁四处找人……我琢磨着，该不是你家少爷？果真让我猜中了。”
另一只手也搭上额头，顿感烦躁，“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他们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真真是应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居然作践自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都不懂，自己不生养哪能体会父母的苦心，白读了那么多年的书。”
“好些了。”
“甭提了，闹了一天一夜，刚退烧，这会儿总算睡得安稳些。”
“你也别恼。你说，你十三四岁的时候在想什么？”凝雪冷不丁问我。
我脱口而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扑哧。”她笑得意外，也是，她不会明白我们那个时代一切为了鲤鱼跳龙门。
“不说你，老十四那个年纪在想什么？”她顿了顿，继续这个话题。
“胤祯？”敛眉沉思，他十三四岁的时候，咱们还没成婚……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想着帮他八哥出人头地？
凝雪叹气，见我实在不开窍，才放下茶杯娓娓道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老十四当年为你做的那些疯事，如今还在皇宫里传得……你怎么就想不通？用你从前的话说，哪个少男不中意？哪个少女不怀春？要我说，这事儿得怪你，他也许不好意思开口，是你这当娘的疏忽了。”
脑中似乎有什么融会贯穿，可一时又连不起，喃喃出声：“你是说……我儿子……”
“好好想想吧，心病还得心药医。”
恋爱了？我真没察觉，他每天除了畅春园，紫禁城，还能去哪？仔细回想，没见他呈现望着墙壁傻笑的症状……果真是我疏忽了？弘春说他在皇宫戏弄宫女，莫非是宫里的……
“福晋，表小姐来了。”正寻思是哪家的姑娘跟我抢儿子，夕岚来了，和凝雪心领神会，什么事瞒不过德妃。
“给姑姑请安，给十三福晋请安。”夕岚今天穿了身杏红云缎氅衣，外罩嫣粉蝴蝶纹绣袄，头上妆着宝蓝点翠珠钗，看上去素净又讨喜，被凝雪牵过去细瞧了好一阵。
“你们完颜府的水养人还是怎么的，愣是比外面的姑娘水灵。”
我掩帕子笑骂，“这话你就落我这儿，被外人捡了得说十三福晋不知好歹。别说外人，就你们府里二格格和四格格都得跟你急。”
“我实话实说嘛。”
夕岚窘红了一张脸，我把她拉过来：“行了，人家闺女没你这么不害臊。夕岚啊，跟姑姑说说，德娘娘是不又在宫里骂我了？”
“娘娘怎么会骂姑姑，就是心疼表哥，昨儿一夜没睡好，非叫我出宫看看才放心。”夕岚温慧的性格很像二娘。
“你自己去吧。”朝内院摆摆手，她不是没来过，“他还没醒。别呆久了，过了病气给娘娘可不好。”
“是。”——
夕岚刚离开，弘春没头没脑冲进来，瞧瞧大厅里只有我和凝雪，慌慌张张行礼。
“大阿哥有事？”叫他闭门思过连弘明病了也不出来问候一声，我心里是有疙瘩的。
他垂下眼睛，恭敬地说：“听说二弟病了。”
“……夕岚刚过去。”心知肚明他是冲着夕岚来的。
脸上有了青涩笑意，“儿子先去看二弟，十三婶慢坐。”
凝雪淡然看他离去的背影，摇头起身告辞。
“不多坐会儿？”
“知道你心不安，好生养着，有什么事……不妨和额娘商量商量。”
思酌她这句话的含义，心里的疑问渐渐浮出水面。送走凝雪，径直走向弘明的屋子。
雪停了，地上蜿蜒着两个人心急如焚的脚印，只是，两颗心恐怕南辕北辙。
弘春落寞的背影守在弘明窗外，双手紧握，肩背的剧烈起伏透露着他此刻羞愤无主的心情。我把身子掩在枯树背后，他始终没有推开那扇门，艴然独自离开。
喜福从暖阁忧心出来，抬头间猛然发现我，伸直脖子欲说还休。我冲她沉默摇指，脚步踏在弘春站过的地方，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看见这一幕还是心跳加速，恍然震惊。
弘明已经醒了，夕岚正趴在他身上轻泣，弘明仰躺在**双手搂着她，用满语低声哄着，眼角也流下泪水。
闭上眼睛深呼吸倒退两步，兄弟相争一女，十四爷，这可怎么办？
“让她出来以后去我房间。”
换了身妆金旗袍，静坐筝前，眼前一片昏暗，叫人多置两盏琉璃灯才看清琴弦。没有主旋律，只是随意拨弄，心乱如麻。不能委屈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委屈弘春，在府里抬头不见低头见，难保不会起冲突……唉……尽给我出难题。
“姑姑……”
“……”
“姑……”
“夕岚，你在宫里住得习惯？”自顾自拨弄琴弦，灯光打在身上，拖出长长的阴暗。
“……托姑姑的福，德娘娘很照顾夕岚……”
“……姑姑今天找你来，有个不情之请……前阵子德娘娘和我提起大阿哥的婚事……”琴音嘎断，我强颜走向她，握住她的手，“你可愿意做姑姑的媳妇儿？”
一句话直戳她心底，问得措手不及，原本苍白的脸更像糊了层纸浆，手心发出冷汗，垂下的眼睫还沾着盈珠。不等她回答，我接着说：“大阿哥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也算是我的庶子，何况又是府里的长子，将来不会亏待……”
“姑姑，夕岚不愿意。”她抽出手戚然跪地。
“为什么？”
“……夕岚……夕岚从未对大阿哥有非分之想。”
“这有何妨，嫁给认识的人总比嫁给没见过面的好！我看大阿哥对你……”
“姑姑，我……我……我……”不知道她在踌躇什么，涌出眼泪搅手绢只摇脑袋。
我蓦然捧起她的脸，藏着掖着是不非得嫁了别人才死心？
“你放心，有姑姑和姑父在，大阿哥不敢欺负你。”
“姑姑……弘明哥哥得多喝水，不能喝奶茶，夏天的时候得多吃西瓜，多吃胡萝卜。牛羊肉，苹果，橘子，苦瓜，菠菜不能吃……姑姑，夕岚喜欢的是弘明哥哥，夕岚只想留在弘明哥哥身边照顾他。姑姑不在的时候，弘明哥哥时常偷偷跑到大伯灵位前哭，夕岚看着心疼……求姑姑，夕岚知道自己没身份没福气嫁给弘明哥哥，只求姑姑不要把夕岚给大阿哥……”她终于抱住我的腿泣不成声。
好，很好，终于承认了。拂开她的手，强忍住翻滚的内心喝斥：“你们准备瞒我瞒到什么时候？你现在是宫女，随时都有可能指婚给皇亲国戚，这样牵扯不清……如今把大阿哥也搭进来。他们是亲兄弟，难道要为了你反目成仇吗？”
她捂住自己的脸，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大阿哥……”
“胡闹！早该和我说明，事已至此，我求给谁都得委屈另一个。”
“对不起……对不起……弘明哥哥是怕您为难，才没告诉您……都是我的错……姑姑不要怪弘明哥哥。”
瞅她跪在地上海棠带雨，我心有不忍，把她扶起来。是个好孩子，可惜皇家的姻缘哪是自个儿能定的。
“唉……你回宫吧，不要再见他们，任何一个都不能见，能避则避！今天的事，只有你我知道。”
“……姑姑……”
“去吧，我得好好想想。”——
俗话说：“婆媳亲，全家和。”身披胤祯的孔雀绿高领龙纹斗篷，自嘲站在永和宫外，冰花覆盖了琉璃瓦歇山屋顶。戟指弹走肩上坠落的碎琼乱玉，想来想去，我做不了主，只能同德妃商量。
和盘托出，我不清楚她有没有听？只感觉她心不在焉，玩弄指甲套，清嗓子，拢头发，换手炉，添茶品点心……如果我没记错，就进门那会儿正色瞧了我一眼。
“说完了？”听完我的长篇大论，她漠然瞟了我一眼，好像我说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是。”难堪搓手，刻意避开凝雪和四福晋单独同她谈……上次和她单独见面还是五十年从南京回来。
“哼～”她冷笑，没头没脑丢了句：“你如今也尝到兄弟争一女的滋味儿，该知道做额娘的有多揪心。”
我木然，听不懂……
她拍了拍膝盖，思忖捏着袖口滚边，“你问我做什么，照我的意思，就该把夕岚早早嫁出去，嫁得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
我矢口反驳：“这哪成？弘明身子本来就不好，难得有个熟悉他身体秉性的，又情投意合……”
“说白了你已经有主意，还来问我做什么？”
我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再说，万岁爷昨儿还和我提起，看中了庆德的闺女瓜尔佳芳裀，想指给弘明。”
“额娘……”
“这时候知道低三下四地叫我额娘，你眼里有过我吗？”
“……”愁容别开眼，我不是来寻吵架呕气的。
“没一个叫我省心的！操心完老子又要操心孙子！你这个额娘是怎么当的？！儿子有了意中人蒙在鼓里。老十四府里就那么几个人让你管着你还管不好。”
握紧的双手慢慢松开，为了儿子，随你骂吧……
随着一声沉重叹息，她放缓了语气，依旧怒其不争：“弘春让老十四放在外面那么多年，早该接回来，若不是你们任性……啧，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
我苦脸分辩：“夕岚和弘明不是一天两天，若能分开，儿臣今天不会涎脸皮来麻烦额娘。”
“芳裀在荣妃宫里，你知道石家出的都是大家闺秀，前太子妃，裕亲王保泰福晋，还有十五阿哥嫡福晋。”
石家是前太子妃的娘家，其祖宗石廷柱为清初重臣，为大清攻略旅顺、应州、大凌河、锦州等地，屡败明军，破李自成。顺治十四年，加少保兼太子太保，进三等伯，世袭。石家一门极其显赫，石文炳本身任福州将军、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炳的叔父华善是内大臣、定南将军、和硕额驸，石琳是两广总督；其兄弟石文晟是湖广总督，石文英、石文昌都担任过都统，石文焯是礼部尚书。
“我的意思，弟弟不能抢了哥哥先，既是万岁爷提的，不如让弘春和芳裀拴婚。不能给他心念的，总得做出补偿，都是我孙子，不能顾此失彼。弘春娘家只是个员外，芳裀的父亲世袭三等伯。再者芳裀若是嫁过来，万岁爷不会亏待她，到时候赐宅子，赐地，他住出去，也省得兄弟俩起冲突。”
从黑夜里看到一丝曙光，是个折中的好方法，伸手可得的仕途与若有若无的爱情，任谁分得出何去何从。同时也不得不感叹：姜还是老的辣，原来她一早想好了。几个孩子常在她宫里走动，说不定她早看透了。
“至于夕岚，罗延泰只是个从二品文职外放官，老十四知道吗？你们不嫌失了身份……”
“只要他喜欢。”急急接口，我不希望我的儿子成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芳裀身份再高，不及夕岚贴心。
“恩～弘明身体不好又是个少爷脾气，夕岚性子温和，耐得烦，清楚他表哥的喜好，倒不失为一桩好姻缘。”说完她复看向我，嘴里念念不忘埋怨：“闹得鸡犬不宁！”
“……额娘教训的是，媳妇儿以后谨遵额娘教诲。”心服口服起身行礼。
“惺惺作态。”剜了我一眼，“弘明病去了？”
“好是好了，免不了一副霜打的茄子样儿……若是知道额娘替他想得这么周到，一准高兴得直蹦。”
“过来给我捏捏，你怎么把老十四的斗篷穿出来，不像话！以后不要这样！”
“是……”——
康熙五十七年除夕家宴，十四阿哥府上嫡福晋带着四位阿哥三位格格高调出席。接圣旨：
十四子之长女封多罗格格，嫁喀喇沁贝子成衮札布，出嫁时一切陪送妆奁，无不恩赏，元月完婚；
十四子之长子弘春娶庆德之女瓜尔佳氏，宴席、衣物、首饰等项，一同赏给，赐与三所房子，五月完婚；
十四子之二女嫁喀尔沁贝子僧衮扎普，七月完婚；
十四子之二子弘明，娶罗延泰之女完颜氏，婚事比照皇五子胤祺之二子弘晊之例办理，十一月完婚。
一年办四场喜事，老狐狸一定是看十四府太久没办喜事，一骨碌全挤在一起。
桌上福晋们笑得若有所思，这看似天大的恩宠像赶鸭子上架压得我有些透不过气。欣慰于弘明得了夕岚，否则我真没那个精神和力气准备四场大婚。
德妃安排芳裀去给弘春那桌布菜，我留神打量，“大家闺秀”，超品三等伯之女。身段高挑窈窕，眼含秋波，举手投足间进退有度，透着良好的家风教养，经过弘春身边时两人都红了脸。爱情与面包的单选题，他也清楚夕岚的心不在他身上。
灌一杯竹叶青，我只能做到这个份上，答应他将来大婚把玉蓉接去一起住，已经是我能给的最大公平。也可以txt全集下载到本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