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五十七年十月十二日丙辰,帝命十四子固山贝子胤祯为抚远大将军王,率大军援藏。

五十七年十月十六日庚辰,帝命抚远大将军胤祯于十二月十二日起程,率第三路军驻扎西宁。

十一月末下了一场雪,融透了连续数日都是好天气。府里的日常生活同从前一样,并没有因为男主人封了将军而有所改变,倒是多了几个孩子,饭厅从我院里搬到大殿。

五个孩子分成两派,弘映跟着弘春转,三朵金花(二格格三格格四格格)形影不离。除了弘春,其他四个看见我都跟看见老虎似的,尤其是三朵金花,说话唯唯诺诺,声音细得和蚊子差不多。于是,吃饭的时候经常听我一人絮絮叨叨唱独角戏:“三格格吃点儿鹿肉,是你阿玛打回来的,别老嚼白饭……四格格也是,光吃面前的青菜以后长不高……”

孩子终归是孩子,没过多久,弘映便和弘暄混在一起撒尿和泥,再加上老十三府里的弘墩,仨小子虎头虎脑,俨然成了“小虎队”。二格格三格格同我进过一次宫,都是豆蔻年华,德妃心急这两年该留神挑孙女婿。

那天德妃含笑满意看着坐在下手羞红脸的两位格格,头次进宫虽然有些局促不安,但也不卑不吭。

“你心里可有合适的人选。”她转而问我。

“说到人选,臣妾心里倒是有一个。”我想了想,脑子里蹦出一个趣人,“去年随皇阿玛赴热河,赶巧碰上喀喇沁的伊达木札布,身边跟个年轻人很是样貌端正。听闻臣妾是十四爷的福晋,非缠着臣妾引他去和爷比武……”

“哦?还有这等趣事,后来怎么着?”

“爷见他是晚辈,又是贝子,没敢伤他,倒也叫他心服口服。谁知那人还真卯上了,三五不时的赖在爷书房里不肯走,总嚷嚷着要再切磋切磋。说来好笑,弄得爷后来不敢回屋,每每先使了小李子去打探,若那人在,爷索性去八爷九爷屋里坐到他去了再回。”

“呵呵,是个趣人儿,喀喇沁的贝子?”她一时没想起来。

“是成衮札布。”

德妃沉吟一阵,呷口茶水,对我泯笑赞成:“门当户对挺合适。这事儿我放在心上,有机会跟万岁爷提提。”

自那以后,三朵金花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突然大方起来不说,对我也客气不少。我很是费解,后来凝雪帮我解了惑:“任谁都看得出,你和额娘话虽不多,她却愿意听你几分。何况她们将来出嫁,嫁妆都得你来掏,能不对你客气?”

原来如此,大家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再说咱家那位新晋大将军王,近两个月酒局饭局不断,不到掌灯时分见不着影子。起初还听我吹吹枕边风,听多了调子也高了:“大老爷们在外应酬,老娘们哪那么多废话!”

气死人不偿命,干脆不管他,由他去。

十一日晌午过后,最后一次替他清点行装,交给别人不放心,索性亲自送到兵部。回来的时候发现李子站在门口掩嘴坏笑。

“李公公,捡钱了?”戏谑,老小子一直跟在胤祯身边如今也学着嘴里没干没静。

“主子您终于回来了,快去琴房,爷在那儿等着你呢!”他边说边忍不住隐笑。

二丈摸不着头脑,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他一溜烟跑没了影。径直朝琴房走去,远远听见蹩脚的钢琴声和奇怪的——咒语?为什么说咒语,因为我只能辨认一长串句子中的一两个单词……

“K死(kiss)……啊死(as)……掰(by)……摸奶(moonlight)……”

“噗噗~”我喷了……等我终于弄明白是什么,已经笑得跪在地上起不来,敢情是十四爷在深情弹唱!

琴音与“歌声”华丽丽地中止,十四爷像被人拔了毛的公鸡,咬牙切齿龇牙咧嘴冲我到面前,把我依然颤抖的身子从地上捞起来,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坏心眼的臭丫头!爷要出征没见你挤出一滴猫尿,这会儿笑得眼泪直流。居然敢笑爷,爷唱得不好吗?”

“咳……咳……好,太好了……妙极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他的脸像被涂了一层厚厚的红蜡,只差没往下掉油。一会儿又变黑了,剩下一双兔爷儿眼,重重“哼”了一声,跺脚朝外走。我赶紧从后面抱住他,边笑边讨饶:“十四爷别生气,星儿逗你玩儿的。”

“爷受伤了!”他对我血泪控诉。

“我……我怎么不知道你好这个?你喜欢让我教你。和谁学的?”这玩意要速成可不简单,难不成他这两月?

耳根子又红了,恶狠狠地指天发誓:“爷不是看你喜欢唱,找郎世宁教的。哼!爷非烧了他的如意馆不可!”

“你烧了他的如意馆,老爷子不得烧了你的贝子府。我说你没事儿捣持这个做什么?”

他缓缓回身,憋了好长的气,才委屈地嚅嚅:“你以为爷成天在外边儿花天酒地?不就想走之前给你点儿惊喜。星儿,我此番去西宁,不知何时才能回,你可有……舍不得我?”

“没有!”

头上立马得了个爆栗,始作俑者居然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地悲呼:“蜡烛有心还惜别,犹知替人垂泪到天明,可怜我十四爷怎么找了个似花非花薄情狂客,害爷终日阁泪汪汪不敢垂。”

我趁机还给他一个爆栗,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小祯子,大丈夫生当精忠报国,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正所谓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撒热血写春秋!如何能在危机关头贪恋美色,忘了民族大义,忘了祖国和朝廷对你的悉心豢养与孜孜教诲……”

“得得得!打住打住,你可千万别再蹦出‘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样的屁话,爷还想留着这条命多享几年清福!”

“嘿嘿。”我傻笑,“当然不会,我是这么没眼色的人?我还等着十四爷回来给我弹琴唱歌。”

一说到这事儿,他又瞪我,铁臂将我强行勾进怀里。

“今天晚上罚你不许吃饭!”

“肚子饿了怎么办?”

“吃我!”

“……为老不尊。”

“让你瞧瞧爷到底老不老!”

霸王没给我再杠上两句的机会,霸道以吻封缄——

第二天起得很早,伺候他穿衣洗漱,磨了半个时辰。我从首饰盒里取出璎珞圈,把金包琥珀解下来,穿根红绳挂在他脖子上:“以后你带着吧,前两天用茶油擦亮了,琥珀即虎魄,一保平安,二保大将军所向披靡。”

“这是你的宝贝,真舍得给我?”他捧着琥珀仔细端详。

“不要拉倒。”我佯装抢回来,他立即塞进衣服,又用手隔着衣服拍了拍,咧嘴笑说:“福晋的宝贝就是我的宝贝。”

虽然待会儿去兵部会换铠甲,我还是帮他把朝服整得一丝不苟,不放心叮嘱,“千万别喝生水,常写家书回来,不可以报喜不报忧……”

他倏然抓住我的手,眼中含笑点点,“终于舍不得我了。”

我嗔怪噘嘴,“你真当我没心没肺,我是不想你有后顾之忧,哭哭啼啼你能走得安生?”

“爷,福晋,几位阿哥已经在花厅里准备好了。格格们也起了,说是要给爷送行。”

“知道了,我们就来。”

急急忙忙穿上香色冬朝服,挂上东珠,朝冠在胤祯手里,他小心翼翼替我戴上,又以手指整好冠后护领垂金黄绦。镜中一对璧人,脉脉相望。

“你说要嫁将军。”他在我身侧,一手与我的右手十指相扣,一手握住我的左臂,注视我的明眸,不容我有任何闪躲,“我一定会凯旋而归!”

手心感受他的灼热与坚定,嘴角勾勒出妩媚的笑,他还记得这个随口的玩笑……指尖在鸾镜上描摹他的坚毅轮廓,侧脸在他嘴角深深烙下唇印,又拿帕子依依不舍一点一点擦净。“等你回来,我的将军。”——

抚远大将军王率兵起程,上命内阁大臣,颁给大将军敕印于太和殿。其出征之王、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之王、贝子、公等以下,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齐集午门外。

登上午门,腹背跪满戎袍莽服大臣,按照程序,大将军王先在太极殿跪受敕印,然后从午门上马,出□,经德胜门赴西宁。

康熙亲自护送胤祯至午门,命用正黄旗纛,如天子亲征。从楼上看得清楚,胤祯一身黄金铠甲,髹漆盔帽,金甲护肩,铜镜以及遍布全身的金色泡钉在阳光下闪烁辉映,威武英姿更是耀眼夺目。

这是我丈夫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天,可我看得手脚发软,背脊冰凉。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今日一切,恐怕将成为他后半生永远的梦魇……

冷冷瞅着康熙亲密拍他的肩膀,四阿哥就在他们身后,淡定超凡地候着。低头摊开掌心,四个深深的血印,再次握紧,已是号角锣鼓震耳欲聋。

胤祯上马,转身的时候朝我的方向停下来。我们隔得很远很远,他盔帽上的遮眉挡住了眼睛。心有灵犀一点通,我知道,他在看我。明媚霁颜,我希望你记住我的笑,哪怕只有一秒。

马蹄声消失在辚辚车轮之中,金色身影越走越远,直到被气势恢宏的列兵阵容彻底吞没。

“姐姐……”

“……?”

“都走光了……”

猛然环顾四周,真只剩下我和凝雪两个。自嘲凝睇天边飘散浮云,心中仿佛被人掏空一块,不停向下坠。似笑非笑摸了摸眼前的石砖,“你若知道,该睡个好觉。”

“嘁~人都走远了,你和谁说话呢?”凝雪见状嗤笑。

恢复精神,我整了整心情,“我爱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自欺欺人吧。”

“小蹄子越发放肆了,和你家老十三学的没大没小?”

“论辈分你得叫我十三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