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

岁岁年年人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不经意,我们又在周而复始的潮涨潮落间遗失两年。康熙五十六年隆冬,太后因痰症引发急性肺炎,病逝于慈宁宫。

从十二月丙戌至次年四月乙酉,守灵,出殡,下葬,素帛裹身,一路随行至遵化。三月,康熙谥号孝惠仁宪端懿纯德顺天翊圣章皇后。四月,葬于孝东陵孝康章皇后之左。

“弟妹……”

“五哥先出去吧……我还想多陪陪她老人家。”

焚香,捡起身边的纸笺,悉数火化。燃烧的味道随着轻烟升入半空,同初春酥雨的潮湿混在一起,大殿逐渐笼罩晦涩阴暗。

“你让我抄的经,赶了两个月,都给你捎上……我的字不好看,让你拿着当笑话也不错……以后没机会和你说笑话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突然……如果我早知道……说什么也得把那些故事给你讲完……其实,我没什么怨言,真的。所以请不要再自责当年没有救我母亲,何况,大玉儿对你有恩……”

“而我,说出来一定吓坏你……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我出生的时候带着从前的记忆。从小到大,我没念过书,遇到的第一个洋人是入宫前在教堂与康熙碰上的。并不是我无师自通……而是在出生前已经活了二十多年,在三百年以后的世界,我是来自未来的人,你能明白吗?”

烛火突然抖动,隆恩殿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冷风,吹起我的素帛,吹乱了火盆里的纸灰,却很快悄声无息地消失。

“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奇怪呢。我在家里睡得好好的,怎么睁开眼就成了完颜沉星?是不是很荒谬……可是现在我不后悔来到这里……我遇见很多好人,你也是其中一个。佛说:万发缘生,皆系缘分。一定有什么千丝万缕的东西缠住了我的脚,前缘未断……”

“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好吗?我应该守口如瓶……可是我有点儿憋不住了。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忍不住把他敲晕了带走……走得远远的。你知道吗?噶尔丹的侄子策旺已经占领了藏区,康熙不久便会派兵西征,不出半年,西征军将全军覆没。然后,会有第二次西征,你猜,是谁当将军?谁是大清未来的皇帝?你也许知道,因为你已经超然于世。我也知道……这两年,看着他礼贤下士,看着他们为了他东奔西走……我不忍心泼冷水……”

“如果有一天……他被关到这儿,你得庇佑他,替我好好开解他。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他,至少还有我……”

“我知道你疼我,也疼胤祯,你会答应的……”

火,在我踏出大殿的那一瞬,泯灭。风继续吹,吹起我的刘海,如同她的手,最后一次温柔抚过——

“你怎么来了?”远远看见一个人立于三孔拱桥之上,一只手拨弄扳指,一只手有意无意搓着发辫上的黄穗子,虽然背对我,却让我一眼认出。

他应声侧脸,静静地看着我,手指在我的下巴上摸了一把,咧嘴笑,笑得纯净,“又瘦了。”

一时间,压抑,无奈,委屈齐齐涌上来,化作眼泪,尽情奔放。

“怎么说哭就哭,来,我看看。”他抓住我的胳膊,想替我擦眼泪,我躲闪着,被他揽腰拉进怀里。

“不准你们离开我!一个不准再离开我!”噙泪咬牙霸道下令,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可是在乎的人一个一个远去,留给我的不仅仅是心痛,还有对于自己命运的恐惧。

胤祯轻拍我的背心窝,无数个吻落在我额上,湿润,温暖,带着他的气息渗入血液。“你在,我绝不离弃。你若不在……我等你回来。”

扑泪的浓睫微微颤抖,他的话让我想起,那天在九阿哥府上吃酒,那个充满月桂芬芳的微凉秋夜。我躲在假山里,逃避挤满花厅趋炎附势的贵妇,却意外听见八阿哥的声音……

“老十四,上回我和你提过的事,你可有考虑?”

“八哥,此事断不可为!”是胤祯。

“哼!爷就说他不敢答应!沉星那儿你连个屁都没放是吧?!没出息!”十阿哥粗声粗气。本想转身离去,听他们扯上我,不由靠近洞口,干脆听个清楚。

“啧,这算什么事儿?人是我送出去的,在额娘那儿挨了两耳刮子不说,整整十天她永和宫的大门才映出我的影子就给“砰”地关上。现在要我再把她们接回来,不行不行!这事儿没得商量。”

“敢是做哥哥的逼你,还不是为了你好!”

“她是什么女人,她若能乖乖听话待在府里养鱼绣花还能叫完颜沉星?”

“瞧你那点儿出息,娘们都搞不定?丢爷们份儿!”

“你是纯爷们,你来试试!她出了名的爬墙遁地无所不能!当年去杭州,我足足派了二十个人跟着,你以为是一两个。她连花街柳巷都敢进,那天还有模有样给我画了个什么世界地图,我瞅着就心里发毛。没了我,她照样混得风生水起,南京那什么狗屁酒楼,一年的分红比我的俸禄只多没少……她若再跑了,你替我找回来?!”

“越扯越远……你不是不清楚宫里最忌讳什么?”八阿哥压低声音,“世祖为了董鄂妃一去不回,沉星的母亲若不是撞上孝庄文皇后的枪口,能被揪着你姐姐的离世落个惨淡下场?胤礽为何要不到她?难保皇阿玛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八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八阿哥苦笑,“为兄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不能不说与你八嫂毫无关系,仔细回想,皇阿玛曾多番斥责。”

“我说老弟,咱哥几个把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大策凌已经拿下拉萨,这场仗势必要打。到时候咱们齐齐保举你带兵西征,只要你得胜归朝,那位子……”

“老十……”又冒出九阿哥的声音,很明显不悦打断了十阿哥继续大放厥词。“没人逼你,咱们只是替你想周全,确保万无一失。偌大一个贝子府只住着嫡福晋和嫡子,传出去也是你媳妇儿太厉害,容不得人……更何况……真让老四上了……这几年使的绊子再加上老十三那事儿,咱们往后能不能善终恐怕是个问题……”

离开假山,四肢冰凉,他们果然思虑深远,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自嘲,我成老鼠屎了。

“男人啊,总爱给自己的失败找理由,还特别喜欢从女人身上挑。”

“没去应酬?”紧了紧围脖,身边不觉走来八福晋,看样子,也很冷。

“我比你先到……那些女人围住你的时候,我已经在这儿了。”她的声音透着刻意的懒散,唯有手中快要搅成碎布的红绢张扬着心里的纠结。“得意的时候肯为你摘星星捞月亮,失意的时候,你成了前行路上的绊脚石。”

“……”

“你这个表情,让我很担心……你该不会,由着老十四吧?”她笑得若有所思。

“哼,你是我肚里的蛔虫。”我撇嘴,毫不在意。

“……别人都道你与众不同。只我清楚,多才多艺何用之有?总离不了给男人暖床生孩子。说到心狠,你还不比我,我是你,跑了绝不会回来。”

但笑不语,你若知道老八的结局,不一定狠得下心……

所以,我一直以为他会问我,几次察觉他明明有话要说,又自个儿吞进去,拖到现在。

回去的路上,眼睛酸痛,马车把我原本疲惫的骨头颠得快散架。靠在胤祯肩膀上,他把半边身子贡献出来给我当肉垫。

“……太后出殡那天遇着弘春,有十六了吧,该娶福晋了,你记得多留心。或者问问他和玉蓉的意思,我这个嫡母做得不称职,别委屈了他。”

“怎么突然想起这事儿?”他在我头顶怔了怔,“跟额娘提过,想从今年新进的秀女里挑一个。”

“恩……这样也好,额娘总不会看走眼……我说,不如把他们都接回来吧……”

他猛地扭转我的身子,让我面对他,盯着我的眼睛阴沉问我:“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我烦乱挣开他的手,坐在窗户边,好半天吐了口气,才平静回答:“孩子们都大了,放在外面不是个事儿。将来办喜事,娶嫁都从别院走,外人看了像什么?女孩儿还好,嫁出去就住出去了,男孩儿呢?总不能让新媳妇儿也跟着住别院吧。”

他听了,一脸恍然,随即暗笑朝我伸出手,“你过来。”

“跟你说正事,少来这副涎皮赖脸的样子!”明明是自己说的,又不知道在和谁较劲,索性气闷不理他。

“爷让你过来!”他起身将我勾到车板上。“说正事就得心平气和,你生的哪门子气?怎么说爷在外边儿也是威风凛凛的十四爷!到你手上就成了蹦不起的小虾米?多大个事儿啊,你说接回来就接回来呗,爷正好多几个地方吃饭。”

火冒三丈,“……你做梦都盼着吧!看我这张黄花脸生厌的了不是!藏着掖着就等我开口。”

“是谁说瞅着我这张老脸皮吃不下饭?我还不是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怎么不捣持捣持自己?成天气我!看见你气不打一处来!”

好好跟他打商量,非让他搅黄,明不明白我说出这番话下了多大的决心,气得我浑身打哆嗦,不争气的眼泪又涌出来。

“哟,真生气了。”

“滚开!”

“你确定?”

“……”不想理他。

……他居然在车板上打起翻滚,==!!

被他拥在怀里,好言哄了一番,把鼻涕全擦在他衣袖上,才止住莫名其妙的眼泪,娇嗔命令他喂我吃点心。

“你不是看过《新唐书》,记不记得有一节写到:太宗尝命皇太子游观习射,太子辞以非所好,愿得奉至尊,居膝下。太宗大喜,乃营寝殿侧为别院,使太子居之。太宗从马背上得天下,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未来的国君精于骑射,但李治却直言自己不喜骑射,只愿承欢膝下。太宗非但没有怪罪他,还高兴地赐他别院。”

“……太宗一直担心李治身体羸弱,害怕他过度仁政丢了天下。不过李治是个倔强人,他决定的事情没那么容易改变。”说话间还带着喃喃鼻音。

“没错。所以我想,外人都说皇阿玛宠我,只道我是幼子。其实皇阿玛看中的是我的直率坦诚,额娘说,这么多皇子中,只有我的脾性最像他年轻的时候,桀骜不羁,敢爱敢恨。既然如此,我又怎么会因为争与不争改变自己的坚持?我说过,我只要你一个。无论将来成王败寇,我只愿挽着你看日升月落。”

“再者,我是个什么心性的人,我对你是什么心思,皇阿玛再清楚不过。如果为了迎合世俗丢弃自己的初衷,我不认为这是皇阿玛欣赏的。反之,如果皇阿玛真容不下你,也一定容不下我……八哥确实和我提过这事,被我当场否决。不过后来细想,这些年确实对不住孩子。今天你若不提,我也得把孩子们接回来……”

花了很长时间消化他这段话,呆呆汲了汲鼻子,不好意思对上他坚定的双眸,又懊恼垂下眼,最后讪讪说道:“……我怎么觉得,你终于学到那么点儿我的睿智了,哎哟!”

“敲你个木鱼脑袋,谁刚才气急败坏的崩出猫尿。说白了就是不相信爷!”

“我……我……我……”关键时刻头脑不好使,竟然忘了一开始是某人故意气我。

“结巴了……去,给爷倒杯水来,嘴巴都说干了。”

于是乎,我傻乎乎地给他端茶递水,喂他吃点心,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乐呵乐呵。直到第二天一觉醒来才惊觉自己又被他忽悠了……——

七月,骄阳如火。来自青海的惨烈战报却如一盆冰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天而降,把整个朝廷从上到下浇成了落汤鸡。这场由康熙亲自调兵指挥的战役,在经历了轻敌,内杠,军援不力三重打击下,全军覆没。争论长达三个月,还要不要派兵?有无胜算?由谁领兵?

虽然大多数人习惯了在北京享受饽饽烧饼,虽然青海一些蒙古王公被策旺吓得屁滚尿流,康熙始终力排众议,坚持要在有生之年彻底解决噶尔丹问题。

于是,最后的重心落在“统帅”身上,一战的惨败很大程度归根于领军将士的争功不和,所以这次,无论如何得派一个镇得住的。而康熙也明确表示,得是个皇子……

这?大臣们拧干了朝服上的水,又变得精神奕奕。派皇子出征?这是不是表示,老爷子终于想通了。无论派谁出征,只要赢了,其战功,其威信指日可待,只怕将来——贵不可言!

十月的一天,我带着弘明弘暄去娘家串门子,回府时看见他十四爷急切在门口转来转去。

“掉尾巴了?”迎上前好笑调侃,心里却清楚,那事只怕已经定了。

“福晋。”他走向我,握住我的肩膀,顿了口气,慎重宣布:“十四爷要领兵出征了!”也可以txt全集下载到本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