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废(一)

闷燥午后,知了声声,热风不甘寂寞,绕进塘边水柳,游走在青绿剪叶间,深情款款,邀请一笼葱郁缓缓扭动腰肢,随不远处悠扬的琴声婀娜起舞。

“听懂了?”钢琴漆油亮坚硬,照映着琴椅上并排而坐的二人,女的眼望琴弦,始终没有抬眼,男的敛眉泯然,正以拇指和食指摸着自己的下巴。

“倒是让我想起一首诗……”

“哦?”手指微顿,我挑眉,莫非他还有这等天赋?

“我写给你看。”胤祯直接走向书桌,我从钢琴镜面里看他铺开浅青薛涛,不知在想什么,然后袖手疾书,一会儿功夫,满室墨香溢溢。

“喏。”一首《Astimegoesby》还未弹完,他捧起笺纸吹了吹,一本正经递给我。琴声中止,我纳闷接过欣赏……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这……这什么!胡扯!”我气急败坏把笺纸丢到他身上,不免啐他,居然给我写首**诗,亏我还道他有那么点儿音乐细胞,真是白瞎了我脉脉含情唱这首歌。

他也不拣,扶着钢琴笑得直不起腰。我气结,站起来花拳绣腿通通用上。他被我击得连连后退,最后捉住我的手,忍俊不禁:“你唱满语,蒙语,汉语,我都能听懂,偏唱洋文,这不是存心为难我?”

“谁让你听的,是你自己赖着不走。”

“哟,福晋明儿得随太后赴热河,为夫想着早点儿回府陪你,敢是自讨没趣了?”

我停了手脚,斜眼抿唇不依不饶,他依旧暗笑,把我推到书桌旁。

“你唱的什么,写给我。”

“不写。”

“写不写?”

“……”

“写不写?”他使坏,两只手伸进我胳肢窝。

“……无赖。”啼笑皆非,每次都用这招。

挑了张红笺,用羽毛笔先写下英文歌词,然后在旁边逐句翻译,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朱漆梨花桌上,映出一个玉润银盘泛着幽光,室内更显静谧,我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为爱情和荣誉而战,非战即亡。”一手搭在我背上,一手撑在桌面,胤祯随着我的笔画沉吟缓念。我侧脸,他的脸离我很近,可以看见下巴上细密的胡渣,英挺鼻尖沁出一层薄汗,菱角分明的双唇一张一合……

意识到我突然停下,他奇怪转头,我红了脸收回花痴眼神,继续写字。

“你的字不错,极像楷体,为什么不会毛笔?”他端着红笺,似是欣赏似是轻描淡写。

我一怔,随即拿帕子擦净指尖的墨迹,“小时候没用过毛笔呗!”

坐回钢琴前,忽略他眼中流淌的不解和深思,不是我不想告诉你,第一你不一定相信,第二即使相信也是枉然,谁也没能力改变历史……

“教我唱。”他并不深究,弯腰在我身后双手握住我的肩膀,温情顺着肩膀驻进心间。

“……你当这是儿歌,説学便会。”微微转头便贴上他的脸。

置于肩上的大掌应声收紧,“敢小瞧你十四爷?!”

“……”

塘边水柳继续优雅狐步,只不过音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不绝入耳的银铃笑声。

“是‘you-,不是‘油’!还有这里,是‘Iloveyou-,不是‘爱辣油’,哈哈~”——

康熙五十一年夏,圣驾驻烨承德,太子,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随行。我有事无事琢磨这份出行名单,除去太子,另外三位可是现阶段朝中呼声最高的准太子人选,康熙如此安排究竟是何用意?

“咳……咳……”咳嗽声乍起,我赶紧捧了痰盂至她身边,一只手在她背上轻缓拍着。

“这痰症总不见好。”太后自己腾出一只手难受捶着自己的胸口,我又端茶给她漱口,才扶她躺好。

“您且宽心,太医说您肺气不利,体内湿热不清。忌口固然重要,也得有个好心情。心情开朗,病自然好的快些。”

“老罗,不中用罗。”她斜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我拿把扇子帮她吹凉。来热河快两个月了,一直窝在松鹤斋,康熙岂能没事儿把我招来玩儿,纯粹是给老太太解闷的。

“星儿啊,你出去玩儿吧,别老守着我这老太婆。避暑山庄挺大的,这几年你不是怀着孩子,就是……唉~多久没来了,变化大着呢。”柔弱布满沟壑的手覆上我持扇的手。

我凝视她刻满岁月痕迹的慈爱脸庞,皓首苍白。垂下有些湿润的眼,拉了拉她挂在胸口的薄丝被,“老佛爷当星儿还是孩子呢,都是两小子的额娘了。”

“呵呵~”她嗔笑,将我的垂发捻至耳后,“不是孩子吗?在哀家心里,你永远是慈宁宫里拉着我讲笑话的孩子。”

“您快别取笑我了,让弘明弘暄知道该不听我话,直接叫我姐姐得了……”

“你这张利嘴哦~”她装样拍我的嘴,被我笑着躲开。

“启禀太后,太子殿下前来请安。”听闻外间有太监报。

“保成来了。”说话间,我已扶她端坐好。

胤礽快步进来,双腿跪地:“孙儿给皇玛麼请安。”

我微诧,他的脸色很难看,双眼布满血丝,身上依旧有股淡淡酒味……他也许察觉到我的诧异,复杂眼神在我脸上多停了两秒。

忍不住寻个理由走出松鹤斋,自上次养心殿发酒疯,我看见他就躲得远远的,某些不定时炸弹还是少招惹为妙。

独上月色江声,坐在亭子里把自己挂在栏杆上,避暑山庄已初成规模,这座“夏宫”粉妆玉砌在大清版图的东北角,将来会成为清廷的第二政治中心。虽然百年以后难逃命途多舛,但较之于圆明园,畅春园总归是幸运的,至少在经历了那场世纪劫难后,这座最大的皇家园陵被较为完整地保留下来。

“看什么出神?”

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惊得一抖,团扇“啪”掉地上,忙不迭揉额头定惊,“四哥走路没声音……”

“哼~”他冷笑,“是你入迷了。”

“是秀色可餐。”我反驳,又见他帽子,袍子,褂子,坎肩一应俱全,整整齐齐,两鬓分明在流汗,不由隐笑,“四哥,您老还热啊?”

他风凉揶揄:“无聊!”

我乐得嬉皮笑脸,那一路去四川两人经常抬杠,我已经被他骂得没脸没皮。他瞟一眼石凳,我立马拿帕子把石凳拂干净了,万岁爷请上座,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对面的石凳上。我怎么觉着在四阿哥面前我特“奴性”?

太监奉了些果蔬甜点上桌,我嫌天热,没胃口,就着碗绿豆汤有一口没一口汲着。他喝茶,右手放在石桌上四指有节奏敲着。两人坐在一起却各想各的心事,这种相处模式挺奇特,却为我们熟悉。

“你的执念放下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我消化了很久。

转而看向湖面,艳阳高照,无风无波,轻摇团扇淡淡回应:“心静自然凉。”

“心静?”他微微朝后仰,嘴角勾勒出不易察觉的弧度,“……有道理。”

我还想说什么,眼光却捕捉到远处廊下一闪而过的蓝衣太监,没看清脸,背影很熟悉,是谁?

“那是老八的住所。”四阿哥不解我看得浑然不觉。

原来是八哥府上的……

悻悻收回眼光,一只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挑着汤匙玩碗里的绿豆,没过多久,两人又呈现各自神游的状态。

“你家弘历是不是明天满周岁?”

这回换他茫然,半响才吱声,“……明天,是明天。”

“……大胖小子一脸福相。”我讪讪道,俺家弘明弘暄就没那大耳垂……

“哼~难不成你还会看相算命。”他嗤笑。

“可不让你猜中了,我在庙门口摆过摊呢。”

“哼哼~”他霁颜,“你那点糗事别拿出来显摆。”

我瘪嘴住口,若真把命给你算出来,你该晚上抱着绣枕睡不着觉了。

夕阳被远山遮去一半,给湖面播洒橙色艳影,风吹向彼岸,牵起花瓣浅草含羞颌首,似乎在像人们微笑示意。

“王爷~”高公公上前婉言请四阿哥回去用膳,四阿哥轻咳一声,起身离开……我在他身后郁闷比中指,连byebye都不说……——

是夜,老佛爷很早就寝,遣散了宫女太监,只留下一个守夜的站在房门口,自己走进佛堂替老佛爷抄佛经。没多久,外面来了位公公,说是康熙传我过去。

有时候,康熙会让我过去抚筝。我放下笔,想想松鹤斋现下也没什么事,和值夜的宫女支会一声,跟着他出去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四周漆黑一片,我总觉得走错路了,不由疑问:“这位公公,我记得不是这条路……”

“福晋您放心,奴才带您走小路,丢不了。”他毕恭毕敬地回答。

强压下胆,懊恼自己太过冒失,急匆匆出来都没看清楚这个人的脸……

“……这位公公姓什么?我瞅着您挺眼生的……”

“哟~奴才可担当不起,刚刚调到万岁爷身边,贱名不足挂齿。”

我正色,停下脚步,“咱们还是回去吧。”

“福晋?”

“你知道假传圣旨会有什么下场吗?”厉声质问,能做康熙身边的太监,没有不愿意报自己名讳的。

“……”

灯笼灭了,他的脚步声迅速走远,直至消失……我怕黑,环抱双臂蹲在原地大口呼吸不敢动。想起来还能呼救,却在字节吐出喉咙的一刹那遭遇后颈剧痛,瘫软在地上不省人事……也可以txt全集下载到本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