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

“四嫂和我一样喜欢红色,那匹火砖云缎很亮,高贵典雅。氅衣配上紫棠滚边,大襟上若能绣浅色蝴蝶效果更好。如此厚重的金镯子戴在手上会不会影响日常活动?不如这只翡翠连珠镯来得淡雅素净。”

“这块雪青宁绸如果搭件藕荷褂子,活泼明快,挺适合年福晋。再配个……恩~”我摸摸下巴,选中一个鸡心荷包,“赤金彩绣的不错!”

“至于李福晋,松花衬桃红,最是娇艳。你看这支鎏金累丝碧玺簪像不像朵怒放的红菊。”

“银雕梳篦挺精致……你府上有几个格格,要不要一人一把?”

“……”

四阿哥全程沉默,看着我把布料首饰小玩意儿堆得像山包一样,最后大手一挥:“结账!”我站在后面替他捏把冷汗,老婆多了真不容易,还得讲究面面俱到不能顾此失彼。

“咦?”目光突然被丝绒盒里一串绿松石“葡萄”牵住,“鼻烟壶?你看。”手指抚着瓶身如丝光滑。

四阿哥闻声走近,俯首仔细瞧了一阵,笑说:“这个我要了,老十三最爱玩这个!”

我随即泯笑附和,心里却泛起一丝惆怅,你可知道胤祯也爱玩这个?

踩着汉正街的青石板路,连日的梅雨似乎要给世间万物披上一件缠绵的外衣,如同哀怨的女子抽泣滴答着向人们诉说她的一腔愁思无人寄。青幔遮天,碧草如丝,茉莉香从清梦来,这是造物主最杰出的一副水墨大片。除了洁白澄澈,我想不出其他的形容词。

四处都是高声吆喝的小贩,他们乘一叶扁舟,沿江而下,聚集在汉江与长江的交汇处——湖北江夏镇。我站在江边遥望商船云集,这儿就是几百年后的武汉汉口,无法想象,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来过此地,只不过那时候的汉正街已经成了卖低档货的地方。

“啧……”一个冒失男人一脚踏在淤泥里,溅了我满脚污渍。居然连句“对不起”也没有,你以为你是螃蟹横冲直闯?

“哥们,下次吃饭记得多给眼睛喂点儿!”我没好气冲他背影白了一眼。

男人起先还走了两步,突然停下……估计想明白了……傲慢跺到我面前,带着一身霸气。这身高……这体格……我不得不心虚瞄四围,四阿哥!关键时刻怎么不见了?

“哼~”他冷笑一声,轻蔑看着我,“大老爷儿们骂起人来还真TM娘们似的拐弯抹角,汉江水养人,养出你这么个软骨头。”

我火了,没见过这么狂的,“好好儿的石板路你不走,偏要踩臭泥,嫌自己不够臭吗?”

他眼睛睁得比牛铜铃还大,拳头握得死死的,我虽然不甘示弱挺起胸膛与他大眼瞪小眼,余光还是密切注意他的小动作……打不过只能跑……谁知那双喷火铜铃不知扫到什么?突然整个人像生吞一罐灭火器……焉了。

我这厢心有余悸,忍不住质问:“你脸红什么,让人给煮了?”

“……鞋我赔给你。”听语气不情不愿,只是态度变化未免太快……刚才还仰脸俯视我,现在就略略弯腰低头了……来不及思考他诡异的转变,我一脚踩在他靴子上,他倒抽一口气,脚背上已经被我烙下36码的泥巴印。

“谁稀罕你的臭钱?!”得意看着自己的杰作,忽视他泛白的脸,扭头就走,却发现四阿哥黑脸站在不远处与他对视。难道……我茅塞顿开!四阿哥杀伤力又晋级了!隔这么远也能让敌人感受到重重杀气!

“你就不怕他打你!”待我走近,他厉声责问。

“怕……”我悻悻点头,怕是怕,可他先惹我。

“没见过比你更鲁莽的女人!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

“我是我哥养大的。”我横眉,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滞了滞,默叹一声,塞了个纸包给我,带着一脸无奈朝客栈走去。我打开纸包,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叠板栗糕——

人生最逍遥的事情莫过于一口点心一口酒,酒香浓郁,糕点酥松,简直快乐似神仙。

入夜,我在客房里百无聊赖,酒灌了一壶又一壶,始终没有睡意。打开窗户,凉风钻进衣袖,带来两袖清香。没有月,唯一的光亮来自墙角一团轻盈欢快的萤火虫。

我玩心大起,从窗户跳出去,想捉两只萤火虫放进灯笼里。脚刚着地,暗夜倏地传来一声惨叫,我惊悚望向远方,原本深谙的天空越来越红,滚滚浓烟伴着惨烈哭喊与马匹嘶叫直冲云霄……失火了?

“沉星!沉星!”四阿哥叫我,我赶紧爬进屋里打开门,他看见我敞开的窗户走上前不假思索关上。

“外面出事了……”一扇窗挡不住毛骨悚然的声音,我有些恐慌,站在原地局促不安。

“陪我下盘棋。”他面无表情,径直取出棋盘棋盒。

这种时候哪有心思陪他下棋,我敷衍道:“我不太会……外面……”

“外面的事情既是与你无关,就不用理会。”他不容我拒绝,我侧脸焦虑望了望紧闭的窗户,又用眼神试探他,却始终欲言又止,因为他根本不看我,只是全神贯注摆象棋。

我忐忑坐下,惊讶于他竟如此镇定。仔细想想我好歹跟个亲王在一起,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这才稍稍心安,开始与他对弈。

漫长的一夜,多少人在嘶喊中惊醒。徐海他们也坐不住了,冲进我房里发现我和四阿哥都在,刚要出去又被我叫住,“外面在剿匪,你们通通待在自己房里,哪儿也不许去!”

“剿匪?”四阿哥走马,我已经隐隐猜出了什么,跟着他走马。“你说呢?难不成是打仗?”

他抬起敏锐的眼睛在我脸上扫视,我被他盯得不自在,朝棋盘努努嘴:“你还下不下?”

他进车,吃掉我的马,“该说你聪明,还是蠢?”

我拿起酒杯猛灌,如果是我一个人,我会躲进床底下……“这个世界没有真正的智者或愚者,就像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有的人机关算尽却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有的人糊涂一世却赢来福禄安康享不尽。”

“什么才是根本?”他抬头,眼下有些青紫,想必最近睡得也不好。

我把兵让开,淡淡地说:“执念。”

落子的手僵在空中,随即毫不犹豫挺过楚河,“佛曰:放下,自在。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他打开扇子,置于胸前轻轻拍着,烛光虽然微弱,却源源不觉释放热量。四阿哥最怕热,平时日头稍高就得给他泡酸梅汤。我拿了把团扇替他扇风,也忍不住心中叹息,你参透了吗?你若能放下,何必跑到江夏来?芸芸众生,有几人放得下执念,有几人不心动,不过是深与浅的区别。

一夜,人间地狱,血流成河,只因少数人的执念……做为一个过客,我没有权利为死去的人惺惺作态,毕竟在这个世界皇权就是神权,完全除去复仇的后患需要斩草除根。

东方既白,江夏的清晨破天荒没有充斥如火如荼的叫卖声,四处弥漫着浓浓焦味儿和隐隐血腥味儿,路上行人罕见,即使有也行色匆匆。客栈里食客们埋首悄声议论:一个晚上,刘姓大户几百余口遭灭族之灾。

官府封闭了整个镇子,有四阿哥在,我们照旧上路。看着烟雨中渐行渐远的古老城墙,我突然觉得参与历史是件可怕的事情,既知的命运与无法改变的悲剧,人在轮回面前变得渺小,因为时间早已踏过这片荒原,留下属于那个时代不能扭转的印迹。卓理,真心,我和胤祯,还有这里所有的人,我们行走在单行道上,最终都要到达被时间内定的终点……我宁愿我什么也不知道。

“在想什么?”四阿哥亦彻夜未眠,我想我应该感谢他,他比谁都清楚江夏将要发生什么,所以才会选择把我带在身边。依照他的个性,一定认为他的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没什么……我在想,到了四川,咱们就该分道扬镳了。”也可以txt全集下载到本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