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一)

我叫云珠,白云的云,露珠的珠。母亲说,我是从云端坠入她心头的一滴玉露,澄澈透明,温柔乖巧。我的父亲是一个上三旗包衣,从小家中虽不富裕,但也衣食无忧。

那一年,我刚过垂髫,站在神武门下兴奋地朝皇宫里看,我不懂,为何我的父亲愁丝满面。这座雄伟庞大的宫殿对整个大清的平民来说是神秘的,威严的,高贵的,一想到我也能走进去看一看,哪怕只有一眼,也顿感无上荣幸与骄傲。

然而,进宫才一个月,我就明白了父亲的无奈和母亲的眼泪。这里不是人间天堂,相反的,它随时都有可能变成人间地狱……规矩很多,任何一个小错误都可以让我悄无声息地丢掉小命。同屋的一个妹妹因为吃了鱼嘴里有股鱼腥味,被主子闻到,当晚就让管事公公打死了……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我的每一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第一次同父亲见面,我哭了,我说我要回家。我忘不了父亲走时沧桑颓然的背影,他告诉我,我注定要在这个笼子里待十数年……

于是我努力学习卑微地活着,少说话多做事,不结帮不多管闲事,真正做到安分守己。直到有一天,姑姑告诉我,她把我引荐到永和宫了。走的那晚,姑姑拉住我的手说:“瞧瞧这眉眼,是个美人胚子。你是个聪慧的孩子,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在我这儿可惜了,德娘娘宫里有三位阿哥,看你的造化了……”我苦笑,像我这样的身份,还能指望高攀龙子吗?

在永和宫的日子,我只是小厨房里做粗活的,平常连主子们的面都很难见着。更多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变得透明,没有人看见我,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一个人默默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这样就够了……

“你叫云珠?”

“是……”

“……就你吧。”

当三个穿着一样的宫女站在爷面前,他纠结的剑眉就没有松开过。我垂首看着自己的红衣,无法相信我居然成了十四阿哥的通房丫头,这个才十二岁的男孩,从今天起将成为我一生依附的大树。

痛……我咬紧牙关,嬷嬷说不能反抗,不能言语,不能有任何肢体动作。爷没有坚持多久,突然浑身僵硬,口中无意识喊着:“云儿……云儿……”

他在叫我……我的心骤然像被什么填满了,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会不会喜欢我多一点?他记住了我的名字,也许……我们也能持子之手,与子偕老……

从此以后,我安家乾西五所,不用再做粗活,还有人伺候着。和我一起进宫的姐妹都眼红,羡慕我飞上枝头变凤凰。父亲母亲也老怀安慰,信件中无一不透露对我光耀门楣的骄傲与喜悦。可是,这其中的苦,谁又知晓?

我不是他的“云儿”,我第一次进他的书房就看见他对着那幅“西湖晚照”发呆,那画中人也叫“云儿”,那不是我……小李子说,那是爷的梦,去了一趟江南,爷什么也没带回来,就带回一副女人的画像……

所以我最大的荣幸在于名字里有一个“云”……怪不得爷总是不苟言笑,从来不叫我“云儿”……我是该哭还是该笑?我忘了,我根本没有哭笑的权利,我只是一个通房丫头……

后来的半年里,德妃又送了两个宫女过来,我仍旧过着安分守己的淡泊日子,看着那四个为了争宠私下里斗得不可开交,不仅心生可怜。你们斗什么?爷的心早就丢了。

四十一年,侧福晋舒舒觉罗玉蓉进门,我听外间伺候的丫头说爷被拢月格格灌得烂醉,新婚夜竟是没有圆房,不仅心生疑惑,拢月格格?我平日里很少听闲话,只知道去年万岁爷封了一个外姓格格,莫非是她?

舒舒觉罗玉蓉是员外的女儿,从小娇纵,进门以后,那些个不听话的都被她又掐又骂,可她在爷和外人面前偏偏一付娇柔模样,让人欲罢不能。只是对我还算客气,许是这几年我从未争过什么,就是爷对我也甚是客气……是的,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我们的关系……

一年以后,伊尔根觉罗雪琴也进门了,她是个刻薄人,整天把“身份”挂在嘴边,她是瞧不起玉蓉员外女的身份,我们这些更入不了她的眼。自她进了府,爷就没进过侍妾的屋子,我曾经怀疑过她的专宠,可四月份发生的那件事彻底打消了我的疑虑。

爷一连七天没回来,就连玉蓉动了胎气,惊动了德妃,爷也没有回来。我忍不住打听,方才知道慈宁宫死了一个宫女,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儿吗?可巧在那宫女是拢月格格的贴身奴婢,又是拢月格格?李子回来,我悄悄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只嘱咐我千万不要背地里掺和议论。那时候,我隐隐担忧,这个格格究竟是何许人?为何会把一个奴才的死闹得如此大?

时年十一月的一天,身怀六甲的雪琴突然把房里所有的东西都砸了,她身边的嬷嬷跪在地上央求:“福晋,会伤着孩子啊……”她泪流满面,不解恨地踢走脚边的铜盆,哭喊道:“爷为了那个女人连命都可以不要,还会顾忌我的孩子吗?”

书房的画还在,我凝视那张绝美容颜,冷笑,爷终于忘记你了,你也失宠了……

我终究错了……看着她从爷身后走出来,看着那张梦魇一般的脸,她说她是“沉星”,完颜沉星,未来嫡福晋的名讳。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云儿就是拢月格格,所以爷可以为她挨刀子,跳悬崖,为她抛弃这个家……

“你是谁?”她问我,音如银铃,脸上还带着两抹红霞。

我逃了出来,跨出院门时突然腿软,跌在地上爬不起来,我的一生从未如此狼狈,里面传出她的娇嗔,“你说,你到底收了多少个?”“我为什么是最后一个?我从小就指着做第一……”

爷好言哄着她,我是不是听错了?爷什么时候哄过人?什么叫“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一个人的?”。我咬住自己的手臂,忍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我终于明白我是爱爷的,从前不争,是因为我知道那些人入不了爷的眼,我还有一丝念想能分到爷片刻的柔情。可如今正主真的出现了,一切幻想都将破灭,我还没为爷生下一儿半女……我不甘啊……

如果你们的姻缘是三生注定,那我算什么?玉蓉雪琴她们算什么?如雷的礼花,沿街撒下的红纸,每一个酒杯上都贴了红双喜,每一双筷子都用红绳结住,她风光大嫁……我想起我的**,只是穿了一身红就是他的人。

旁桌的八福晋轻蔑地瞟了一我们眼,凉凉道:“这新娘子可是十四弟拿命换来的,以后只怕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

“何止哦~你看看这排场,红地毯从侍郎府铺到阿哥府,没有皇上和老佛爷首肯,得算逾制了。”

“姐姐和十四爷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我刚进宫那会子,姐姐要什么,十四爷都想着法子帮她弄,怕姐姐不高兴,还不许我告诉她……呵呵~”

“老佛爷昨儿还和我唠叨,说是十四弟抢了她的宝贝……”

她们笑做一团,我们苍白了脸跟着陪笑,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变成多余的。门口已经开始放鞭子,我的心跟着爆破声一起无序狂颤,像是提前祭奠我从未来过的爱情……也可以txt全集下载到本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