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兰大巫一行人随侍卫走向一堆猛烈燃烧的火堆,令支王就盘膝坐在火堆北面的毡毯前,身边跪着两个倒酒的年轻女奴。

风霖随着达兰大巫师行了半礼,云夕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以手抚胸;令支王答里呵听到斡娇如大萨满的介绍,慌忙直起身向云夕抚胸行礼,云夕笑了笑随风霖坐到一边。

答里呵是一位貌似慈善的白狄老人,头顶花白的头发用宝石抹额固在脑后,一双蓝灰的眼睛在火把的辉映下熠熠闪光;云夕犹疑地盯着他,很难想像这样一位平和的老人居然下令血洗燕北三城,连孩子和女人都不放过。

“齐国公子,你是来真心议和的么?”令支王的华夏语比斡娇如大萨满说得要流畅些。

风霖拱了拱手,“在下受齐王殿下之命前来孤竹城的时候,燕齐大军已从伏龙山脱困返回蓟城;齐王殿下命在下向令支王陛下提出停战议和的要求,是不希望这场被人操纵的无谓仇杀再继续下去,令燕狄两国子民深受其害。”

“无谓仇杀?哈哈!”令支王大笑几声露出他的枭雄本色,“这是慕容霸咎由自取!想当年我令支国与燕国也是姻亲之好,本王的亲姐姐——草原上最美丽的蓝玲花嫁给他燕国的护国大将军赫连英做夫人,我父王陪送了令支国南部最好的三处牧马场给姐姐做嫁妆!”

“后来那里成了你们大周最有名的驯养良马的燕地三城!蓝玲花的女儿赫连玲儿后来被慕容霸求去为妻,我们令支国是一心一意当燕人是好兄弟的!可是他们燕人呢?”

“慕容霸猜忌赫连家与我令支人的亲密关系,更忌惮他在燕国的威望,居然亲手毒杀了赫连玲儿,又以玲儿重病的消息引诱玲儿的哥哥进宫探望,当场将他射杀!我可怜的姐姐蓝玲花一日当中失去了一双儿女,没用半年就抑郁而终!那个卑劣的慕容霸竟然用玲儿亲生儿子的性命做要胁,逼赫连将军交出兵权,远离燕国!嘿嘿!本王今时今日终于等到好机会可以为姐姐一家人报仇雪恨!将那慕容霸碎尸万断,齐国公子,你认为这是无谓的仇杀么?停战!?你们齐军最好就此撤出燕地,我们令支人绝不拦阻!燕狄之间的仇杀本就与你们无半点关系!是你们齐人多管闲事!”

风霖平静地问道,“赫连玲儿夫人的儿子就是燕七公子慕容珞对么?”

答里呵冷冷一笑,“现在珞儿已经控制了燕王宫,告诉你亦无妨:燕北三城是我姐姐蓝玲花的嫁妆,本应属于她的儿女所有;她和儿女都不在世了,那就该是归属珞儿!慕容霸却将两城封给燕世子,一城封与燕三;本王自然应该将那三城索回,把慕容霸在那里的子子孙孙杀个干干净净与本王冤死的亲姐和外甥报仇!”

云夕目瞪口呆地转脸望着风霖,“令支王陛下是说,慕容大哥他……”

“是的,小夕,这一切都是慕容珞和令支人里应外合的结果;包括我们的先锋部队一进燕国南界就被狄兵偷袭,夜间被大火烧死多半,其实应该是慕容珞和他的亲信搞的鬼。”

“那他为何还要亲自到齐王求援兵?”

“那应该是燕王慕容霸对他下的命令,令他请不到援兵就不许回燕国;这些人和事当中,我唯一猜不透的就是慕容霸在想什么,他如何能猜不到燕七与令支人里应外合呢?为何还要让这事态恶化下去?”

“霖哥哥,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慕容大哥的?”

“从慕容珞到临缁求援的时候开始;他一再向卫开方公子和无亏大哥要求:请他们在义父面前进言,只要几千兵马随他回燕国救援即可。而我们在燕地的探子回报,燕王城的形势岌岌可危,远非几千兵马能够挽救的。从那时起,我便怀疑他的居心。”

令支王此时已下令献上歌舞,数十个身着艳丽短裙和皮靴的草原少女围着火堆欢跳起来。

令支王手下的勇士们听不懂华夏语,不知道答里呵在对这几个黑衣的巫师们说些什么,纷纷把注意力转向跳舞的少女们,指点着女子们的高胸和细腰,毫不顾忌地发出哄笑声。

风霖举起酒碗对向令支王,“在下敬陛下一碗奶酒!”说罢将大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令支王赞赏地叫了声好,也将自己面前的酒喝光。

“陛下,如果在下猜得不错,现在围在燕王城外的狄兵应该是赫连将军当年的旧部,并非是真正的令支骑兵对不对?”

“不算全错,”答里呵抹了一把胡须上的酒液,“有一部分是赫连将军生前的忠实下属,现在誓死追随珞儿;还有一部分是我儿密卢的亲兵。我儿自幼与燕七公子交好,此次当全力辅助珞儿成事。”

风霖此时有些踌躇,他并不能代表齐王殿下的想法;燕国此次宫变,不管是慕容珞能不能如愿做了燕王,齐王殿下当如何应对此等变故?抽身在外,静观燕王宫事态的变化?那这次援燕伐狄之战岂不是宋齐联兵损兵折将又无成就可言的一场笑话?

“陛下,既然这场战争一切的始源来自燕王室内部的恩怨情仇,就不该让无辜的百姓们再受战乱之害!你们已杀死了数名燕国公孙为蓝玲花公主一家报了仇,并且现在燕七公子已控制了燕王宫,一切都已达到你们最初的目标,殿下为何不撤回骑兵?在下也能保证宋齐两国的兵马再不介入到燕王父子的恩怨当中,由他们自行解决他们的权力争夺。”

“这……”令支王有几分意动,并且斡娇如大萨满在一旁点头示意齐国公子说的有理;他刚要应允,一位白袍黑发的少年跪在他面前,“孩儿有个请求,若是这齐国公子能赢了孩儿的马下功夫,孩儿愿意立刻召回驻扎在蓟城外的兵马,若是他赢不了孩儿的拳脚功夫……”

“你要求什么条件?”云夕忽地开口紧张地问。

那少年回过头,云夕吃了一惊:这少年居然是她在旱海中治好伤、趁乱逃走的密卢王子!

“如果他打不过我,不仅我不会收回兵马,他还得答应以后不许再出现在公主身边!”

令支王被儿子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尴尬地望着云夕。

云夕气恼地盯着密卢王子,也不肯把他的话译成华夏语,风霖只得求助地望向斡娇如大萨满,大萨满咯咯一笑,大声地用华夏语把密卢的话说给风霖听。

风霖点点头站起身来,“如何比划?但请王子吩咐。”

密卢王子显然听得懂他的话,嘴角冷冷一笑,“你的、本领全用上!分出胜负!”说着挥手令那些跳舞的少女让开,一纵身跃到火堆的旁边,那些令支将领们大声地叫喊着为他助威。

风霖拍拍云夕的手示意她松开自己的衣袖,他将黑斗篷解下,露出里面的蓝色修身战衣,一个轻盈的起落便站到密卢的面前,显然轻功在密卢之上;密卢瞳孔一缩,“中原人就是擅长这些花俏的架式!”

他狂吼一声,左手为拳、右手虚握成虎爪向风霖的咽喉扑来,风霖折身闪避,右手在密卢臂上一点化了他的冲势;密卢却不肯就此换招,直扑过火堆从一名勇士腰际抽出弯刀向风霖颈上砍去,口中大叫,“你也可以寻武器!接招!”

云夕大怒,密卢说着让风霖寻武器,却不给他一点换手的时间,此人真是品行低劣!斡娇如大萨满却摇头复叹气,她看得出密卢的身手差风霖太远,就算以弯刀斗风霖的赤手空拳也占不得上风。

风霖让过密卢三招,自认为以全了他的面子,便以左手在那柄弯刀上重弹一指,并以掌风扫开密卢的攻势,密卢只得手腕酸痛、再握不住刀,弯刀撒手飞进火堆。密卢脸色大变,却是诚心地向风霖拱手行了一礼,“在下技不如人,甘愿认输!”

风霖也回一礼,“哪里,草原英雄向来注重马上功夫,不比我们中原人氏以拳脚功夫为重。”

斡娇如大萨满大声把风霖的话用夷语重复了一遍,围坐在火堆旁的勇士们方安静了许多,不再争喊着出手与中原人比试。

令支王当下让奴隶们再献上美酒与歌舞,令密卢立即兑现自己的诺言,派传令兵撤回蓟城外的兵马。

风霖大松了口气,转脸微笑着望向云夕,云夕本是见识过他的剑术的,但是关心则乱,方才一直紧张地扣着手指,暗想着在风霖危急的关头,用禁术定住密卢;此刻心神方定,呆呆凝望着风霖的笑脸,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公主殿下!”密卢王子突然端着一碗酒单膝跪在云夕面前,“在下感谢公主的救命之恩!”

“呃,”云夕回过神来,“我只是为你止血疗伤而已,不算什么救命大恩,你——起来罢。”

“不!公主就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密卢的长卷发披散在肩上,一双湛蓝的大眼睛灼灼地盯在云夕脸上,“密卢那时被黄华元师暗算受了重伤,又被齐兵俘虏,若不是公主心善用灵药为密卢医治,密卢兴许已死在茫茫旱海当中!那天旱海风暴来临之时,密卢趁乱牵了两匹马跑出旱海回到孤竹城,向父王禀报了黄华阴谋做乱之事,父王才得以及时平乱,斩杀了黄华元帅。公主请饮了这碗装满密卢诚心的奶酒!”

他这番话用的是夷语,风霖听不懂他的话语,但是能看懂他是劝云夕喝酒,这奶酒浊而浓烈,云夕喝几杯淡味的米酒尚能大醉,如何能喝得下这大碗奶酒?

“在下代云夕喝了这碗酒如何?”

“你代公主饮酒?你是她何人?”密卢不满地用华夏语问风霖。

“在下是云夕的未婚夫君,自然可以代她饮酒。”风霖接过那木碗,一饮而尽;密卢只得愤愤地起身,忽然又跪倒对云夕说,“公主殿下,这位齐国公子虽然武功好,便未必及得上我的体质强健,密卢曾一夜御七女,且早上行动如常……”

“密卢!”斡娇如大萨满突然出声止住他,“你这孩子,公主现在还是位真正的姑娘,你胡说些什么?!”

密卢只得讪讪地退回自己的坐处。

风霖低声问云夕,“他们在说什么?”

云夕一脸羞红,好在是夜晚不甚明显,“密卢王子还想让我喝酒,萨满姑姑止住他了……”

风霖放下心来,专心去看火堆边少女们身姿矫健的牧羊舞,他印象中云夕曾在风府的荷亭中跳过这种舞蹈。

此时夜色清凉,月光被薄雾半掩,些许淡淡的光辉混着柴木的烟火气洒落下来,火堆愈发得明亮,歌声愈显得清脆嘹远;勇士们已喝多了浊酒,大声叫喊着看中的姑娘,那些少女若是中意其中的一个,跳着跳着便坐入那人怀中,别人或是哈哈大笑或是懊恼地质问少女为何看不中他。

密卢一直郁郁地盯着云夕和风霖的亲密之态,一碗碗地往口中倒酒;而云夕却闻着风霖身上散发的酒味陶然欲醉,希望自己就是这草原上的一位平常少女,而风霖就是那些驭马勇士中的一位,他们便可以长相依偎在一起,不必再管那些不可知的未来。

斡娇如大萨满端了满满一碗酒给达兰大巫,“感谢太阳神和月神,托青鸟公主的福,妹子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大哥一面,就是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因着醉人的月光,达兰大巫也说了句真心话,“斡娇如妹子,大哥这辈子对不住你,来世做你的牛羊、你的座马,任你鞭打和驱驰!”说罢他将酒大口灌下。

斡娇如落下泪来,“妹子宁可这辈子变成你的牛马,至少能时常见到你……”

令支王早被他的女奴们扶回帐房,勇士们或是抱着姑娘走远,或是醉倒在地上呼呼大睡;风霖望着天际就要发白,揽紧怀中早已熟睡的云夕,衷心地希望这方草原上的每一个清晨都如今日这般宁静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