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夕整理着包裹,风霖在一边安静地看着,见她转身才开口,“真的不想看看齐国点将出征的壮观景像?”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你不想看看我穿上银丝锁子甲是何种样貌么?’

“我在宋国北毫见过一次子御说出征前厉兵秣马的仪式,无非是杀黑牛、斩白马,巫师念咒、共饮血酒那些程序;不过,宋王祭的是玄鸟,齐王应是血祭凤凰王旗吧。”

风霖伸出手想再抱她一次,云夕却是冲他做了个鬼脸,“祝你们旗开得胜、早日归来——再会喽——”

见她没心没肺的样子,风霖只得叹口气,送她走出东宫的大门。风吟已在门外守候,不远处有一辆崭新的双驱马车,车边有一个十四、五岁、侍女装扮的少女远远地向风霖施了一礼。

云夕欢呼一声跳上马车,侍女小艾随之上去,风吟拱了拱手,便快步驾车离去。风霖郁郁地看了看天色,回房去更换战衣。

马车刚驶出王宫前的中心大街,向东城门的方向折去,便见一人一马拦在路中间,风吟只得喝住马,“这位少爷,您可否让开路让我们通过?”

少年翻身下马、微微一笑,如明月堪破浮云,流光魄影瞬间逼入眼帘,“在下与车中的夕云少爷乃是旧识,今日知旧友远行,特来相送。”

“月忍?”云夕从车帘中探出身来,惊喜地呼道;那少年似乎变得成长了许多,虽然还是长腿细腰的模样,但是纤秀之中多了几分健朗,犹如一枝琼花玉树,但是何种花有此等风骨?何样树有如许的清妍?

云夕随即跳下车,向月忍奔去。

月忍将马牵到路边,负手立在垂柳之下、口角含笑地等待云夕走近。

云夕飞快地跑过去握着他的手臂,“听狐奴和素说你被易牙大人带走了,你……现在还好吧。”

“我很好,其实事情并不如他们……以为的那样。”月忍反手捉住她的小手,“我如今是内膳房的一名饔人,随易牙大人学习五味调补之术……前天我已在宫宴上看到你,不过你与风家公子在一起……甚是快活,并未留意到我。”

“呃,月忍啊,你是不是逃出来的?跟我一起走吧,我义父是鲁国的公孙,他定能给你弄个新身份的。”

风吟坐在马上的驾座上,皱眉盯着霖公子的心上人扑到一个美少年身边,心中顿时不快;他左看右看这个女扮男装的少女,总没看出哪一点配得上霖公子,而且她还全然不顾礼节,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那男子拉拉扯扯。

这两人立在一起的身影也很怪异,当真如同‘一株蒹葭依玉树’,当然‘玉树’指的是那陌生少年,‘蒹葭’说的是黑不溜秋的云夕‘少爷’……

(风家世传书香门第,连风氏的仆从骂人都文绉绉的。)

月忍恋恋不舍地望着云夕,“小云,我现在真在不能随你离开,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两年……或许只用一年我就能脱身了……你告诉我,到时候我怎样才能找到你?”

“呃,月忍啊,我去墨城的渔村其实是去找人的……找一个我经常梦到的人,哎,说了你也不明白啦,反正,我就是去海边看看,之后就回家乡。我的家在昆仑山脉,很远的!”

“昆仑山脉哪个山峰?”

“在玉珠峰的山谷里……月忍,你找不到那里的。”

“我记下了,只要有心总能见到你,你的本名就是夕云?”

“我叫云夕,在家乡别人都叫我吉娜。”

“好,吉娜,希望我找到你的时候,会看到你的本来面目。”月忍笑着,眼中星光闪烁,格外惑人。

“呵……”云夕讪笑,原来人家早就知道她易容啊,兴许也看出她是个女子吧……糟了,方才顺口说出吉娜这个名字,他自然明白自己是女子之身了。

“妹子,不要忘了我……再远我也能找到你。”月忍低声道;他纤长的手指在云夕手心里轻轻挠了几下,云夕呆怔之后才感知到、月忍在她掌心写的是他的名字。

她红着脸和月忍挥手道别,跑向自己的马车;风吟嘴角一抽,他能看出那个美貌少年眼中对云夕的依依不舍;这个黑瘦的丫头,桃花运还不错呢。

云夕坐回马车,风吟喝了一声,空甩马鞭,两匹矫健的枣红马长声嘶鸣着向东方奔行,而云夕的小白马则跑在马车前方,偶尔也会停下来等等那两只眼冒怒火的同类。

临近午时,侍女小柔打开几只竹盆:“云姑娘,这是公子特意吩咐奴婢们为您准备的甜点和鲜果,您先垫垫饥,我们到下一个小城便找酒坊用膳。”

“我也不觉饥渴,不过,这些果子着实水灵。”云夕拿起一串葡萄给小艾,小艾连连推拒,云夕也不勉强,坐在榻上不走心地盯着窗外不断闪过的风景。

马车似乎是碾到一块石子上,剧烈地颠了一下,小艾急忙靠近前窗,“哥,你小心一些。”

“知道了,妹子。”

‘妹子。’被人称做妹子的感觉真好……

月忍最后那句话似是触动了她心中某处细弦:妹子,不要忘了我……这话好生熟悉……谁?谁还说过这名话,让她瞬间胸口一窒?

昨天在桂园中无从把握的那种感触瞬间浮出水面!

是十年来暗夜里把她的心力抽空敲痛的呼唤和叮咛,从梦中走到现实!

是孤独的身影从人山人海之中迷失了千秋万载,一声简短的问侯就将彼此拉到最初的相遇相识!

风霖!是风霖!他说过这句话!和梦中的‘哥哥’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声调!还有他身上的气息、他嘴唇的味道、他宠溺的微笑、他亲切有力的拥抱、他不掺杂任何功利和心计的体贴爱惜——

不用再去墨城寻找了,他就是自己梦了十余年的‘哥哥’!

“停车,风吟大哥!停车!”

马车缓缓地停了,“小艾帮忙把这些米糕包起来放进我的包裹。”

“是,云姑娘。”

云夕系好包裹从马车中一跃而出,跳到小白马身上,“风吟大哥,不去即墨城了!我要乘马去追风霖公子,我要陪在他身边,你送小艾回府吧——”

“呃,”风吟见她轻功精妙,又愿意改程去陪护公子,不由得大喜道,“姑娘路上小心——小人送回妹子就赶过去——”

齐国的出兵仪仗远比云夕在宋国所见的平叛盟军要严整得多。所有的将官为在齐国乡人面前显示齐军的士气和军容,全部都披挂着整齐的革甲、戴着沉重的铜盔、手持长矛或铜戟;齐王令他们出城后急行军时才可以脱下战甲缚在马背上。

这个时节虽已近中秋,但是日光仍然强烈照射,士兵们穿着密不透气的革甲俱是汗流颊背,却没有一个将士现出疲沓之容,齐王御下甚是严厉,就边路边送行的士兵家人也没有敢出声呼叫的。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猎兔的网子已结得又紧又密,布网打桩声声如心;武士们气概昂扬,那是我们公侯忠心的好护从啊!)

齐王上了王驾之后,在他身后送行的宾须无大夫突然大声唱了起来。

留守王城的齐长公子姜昭随之同吟,“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猎兔的网子已结得又紧又密,护网就牢牢地布在叉路口!武士们雄赳赳气昂昂,是我们公侯的好帮手!)

齐王和管仲相对一笑,宾须无和大公子姜昭是以这种方式向他宣誓:不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他们都是齐王忠心的臣子,让他出征在外不必挂虑王城的安危。

管仲轻声吟和着,少年时的豪情油然而生。

留下的众公子和大夫们一起应和,就连路边的多数百姓也高声唱和起来,伴随着兵戈撞击、马蹄踏地的声音,临缁城的上方如雷音滚滚,“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猎兔的网子已结得又紧又密,绳网就布在丛林深处!武士们雄赳赳啊气昂昂,全都是我们公侯的忠心属下!)

义诚君没到宫门外为齐王送行,他正立在朱雀宫楼阁的顶台上,执一杯酒,对着齐军出城的队伍遥遥而望。

卫开方也未去送行,他就靠在离义诚君不远的一根石柱边,心情复杂地盯着义诚君的背影。

云夕终于明白她要找的‘哥哥’就是风霖,她伏在白马‘逾辉’的背上,如银色的闪电一般改道向西北方奔去。

此时齐国的大军已出了城门,行在王城近郊的官道上;上午的誓兵仪式过后,齐王令大将军王子成父为先锋军的主将,率五千人和二百辆战车,先行一步火速赶往齐国北界与宋御说派出的盟军会合,燕公子慕容珞也随着先锋军队一同出发了。

大军主力却是由齐王亲自做主帅,宁越为主将,公子元与公子潘以及风霖为副将,带领两万精兵和八百辆战车,稳速开往北疆。

这一次,齐王居然出行了一千辆战车,看样子是志在一举歼灭入燕的夷兵,不胜不归。

按照大周的法制,因鲁国开国君王周公旦有功于大周社稷,特批鲁国有一千辆战车,其他的诸侯国不得多于五百辆;但是齐国现在是诸侯老大,多造几百辆战车、多养几千上万的军人,周天子是不敢说一个不字的,不只齐王,还有立鼎自封为大王的楚王熊赀;他们手中的军队一日强似一日,已成为大周朝一南一北两个互不相让的当世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