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夕闻到米浆的清香气,心情极为舒畅;她对请她同膳的‘主人’作了一揖,“谢伯伯允我共食。”

“小儿,你叫甚名字?”

“我叫云夕,伯伯叫什么名字?”

她小小年岁,开口就‘我、我’的,未用敬语,又直面问一位长辈的名字其实大为不妥;男子对着云夕清澈的双目,居然随口说了出来,“老夫姓姬名溺。”

“噢,是姬伯伯啊。”云夕似是听云师傅说过这个姓氏,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姬’是大周的国姓,她居然给忘了。)

“先用膳吧,老夫出身军旅,不讲究什么古礼,你随意取食。”

云夕急忙称谢;她是真的饿了,端起铜碗就朝嘴里拨米;姬大人伸手挟了一块牛肉放到她碗里,“慢点吃,不必着急。”

云夕吃得腹中饱涨才放下碗筷,姬溺却只饮了一碗米浆。

他看了一眼云夕的脖颈处,“你那种易容的东西甚是好用。”

云夕得意道,“那是!冷水也洗不掉滴,得用温热的……伯伯,您怎知我易容?”她吃惊地望着老人。

姬溺一挑浓眉,极具威严的面上居然有了一丝笑意,“小丫头,你面黄颈白、手黑臂洁,实是好辨得很。”

“呃,”云夕盯着自己的手腕,原来是用膳时候一挽衣袖露馅了,“那您么知道我是女子呢?”

姬溺却不再做声。

云夕低头打量自己,忽地想到一事:男子的胸前是平坦的!她这段日子胸前的两个小丘发育甚是快速:刚下山的时候有小桃子一般大小,这段日子都像是苹果那么大了,再加上天热衣薄……

云夕尴尬地对他一笑,姬溺怔住:这笑容何其熟悉?与他想念了几十年的那张笑容何其相似?

他定了定神,“云姑娘,你家乡何处?”

“我是莒国云氏之女。”

“可以告知你父亲的名讳么?

云夕心道:原来问人家名字是这样问的;只是,她生下来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但是云师傅待她就如亲父一样,自己又易名为云夕,就说他的名字好了。

“我父名云阶。”

“云阶?已故的莒国左卿——云璃大夫是你何人?”

云夕摇摇头,她并不知云璃其实就是她的亲祖父。

姬溺略有失望:云璃是齐王姜小白和鲁夫人姜灵儿的亲舅父;此女若是云璃的后人,则是姜夫人的外家血亲……她的面容与姜夫人有相似之处就在情理当中……

可惜她不是。

姬溺从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云夕已扒完了她那碗饭,向树干处缩了一缩眯起眼来,想必是困倦了。

他又打量了几眼云夕,这小姑娘的五官精致、眉形秀美,长相的确不错,可是与故去的姜夫人并不十分相像,方才是自己看花眼了?

姬溺长叹一声,也微微闭上双目。

他是鲁国的公孙,现任鲁国君主——姬同的堂叔父;二十年前,他因倾心于姬同的母亲姜夫人,却未能如愿得夫人青睐,便心生避世之意;向鲁侯提出辞官隐居,随后交出兵权回到自己的属地。

姬同却不肯放过他,一有朝堂上的难事就毫不避讳地去他的邑地询问;他这隐士做得也是名不符实。

前时鲁君将南宫长万放回宋国,便预知宋国将有大乱;果然,南宫长万被这几年的囚禁磨失了心智,竟然在酒后失德之时,出手杀死宋闵公!

后面的事情却不是鲁侯所乐见的:比宋闵公更得臣民之心的公子御说举兵剿杀了南宫长万和公子游,继承了宋王位。

鲁君的本意是令他的强敌宋国就此陷入内乱,没想到却暗助更加强势的宋御说承王!宋国此后愈加难以为敌。

姬溺这次来宋国,就是受姬同之托、暗中来宋地策反几位宋国权臣,意在激得宋国时局更为动**。

姬同其后私下去了一趟齐地的姑棼,他的亲叔祖风清云为他的心事占了一卦:卦言宋御说之王命已坐定,再多行动也是枉然。

鲁君立刻命人送信给王叔姬溺,请他速速回国,免得宋御说探得鲁人在宋国的行动,危害到叔父的性命。姬溺接到王命后只得动身回鲁地,正好遇见取道鲁国去齐地的云夕。

光影渐斜,云夕坐的那片树荫向东暗移,她被干热的日光唤醒。

云夕向姬溺的身边挪了挪身子,她抚着干裂起皮的嘴唇,“伯伯,一会我伴你坐在马车里可不可以?这条官道真是奇怪,两边连遮阳的树木都不多。”

“可以。”姬溺应允之后自已也吃了一惊:他素来好静,为何同意与这个陌生的小姑娘共处一车?

话既出口,他也不好再改悔;见众侍卫和仆从都已收拾完食具,他站起身来向马车走去。

云夕急忙扯住他的袖子,跟在他身后。

姬溺一怔,本能地想甩开她的小手,瞥见云夕脸上绽开无邪的笑意,他竟未舍得动手,任由她缀在自己身边,一前一后踏上了马车。

忠伯吃惊地揉揉眼,大人独居十多年,从不喜欢美姬服侍,更别说让娈童近身;难道独独看中了这个瘦弱的少年?

云夕却不知侍从们是这样看她的,她欢欢喜喜地在马车中坐下;双驱的马车极为宽敞,前后都开着小窗,只用薄纱做帘,坐在里面一点都不觉憋闷。

姬溺指着小几上的铜壶和水杯,示意她自行倒水喝。

云夕也不客气,她确实渴了;连喝三大杯水才放下铜壶。

姬溺的视线从她红扑扑的小脸上划过,默然望向车外,眼神沉寂如秋日深潭。

云夕不习惯与人离得这般切近却又相对无言,“姬伯伯,您去鲁国是回家么?”

“是啊,回家……如果说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就算是家的话,曲阜城就是我的家。”

“我师傅说,和家人团聚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伯伯,您的家人都在曲阜城吧。”

姬溺摇头,“我昔日的侍姬曾生有一女,十五年前便远嫁卫国;除她之外,我再无家人。”

云夕怔怔地望着他,姬溺寂寥的神情似乎触动了她心中极柔软的地方;她咬了咬手指,“伯伯,您喜欢住在山里么?呃,我家就在昆仑山上,您要是去做客,我天天陪您爬山打猎,唱歌给您听!”

姬溺微笑,“好孩子,你心善得很……听说昆仑山是神族修行的圣地,你住在那里,有没有见过昆仑仙人啊?”

云夕恍笑,“我就是仙子啊,别人都这么说的!”

姬溺当然不以她的话为真,伸手抚了抚云夕的小脑袋,又将视线投向窗外。

云夕好奇地望着他,这位姓姬的伯伯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山顶崖壁上的那些雄鹰一样,总爱盯着苍茫的远空发呆,孤鹰不会说话,也不喜欢与人类接近;但是她或许能知道姬伯伯都望见了什么。

“伯伯,您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天上?那里除了凉丝丝的云气,还有什么?”

姬溺转过头来,“小丫头,你这么说,好像你在天上飞过一样!伯伯老了,总在回忆一些之前的事,方才想起我的一位故人,她小的时候应该就像你这么精灵古怪……”

他想到这里,胸中又是一紧:她的童年以及整个少女时代都是与齐襄公一起度过的……那个男子何其有幸!占有了姜夫人最美好的年华,连死都能与她死在一起!

而他姬溺,明知道鲁侯姬同是齐襄公与文姜兄妹俩的孽种,却总也狠不下心来将其诛灭;并且至今还身不由已地为鲁侯卖命!

‘姜灵儿,我姬溺前世到底是欠了你什么啊。’

云夕见他好好地说着话,笑脸一转眼变成满面的悲愤;她不觉地向车厢一角缩了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