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下弦月正当东方夜空,身穿淡青衣袍的少年骑在白驹‘愈辉’上,密长的黑发张扬在夜风之中,轻薄的衣袂随风猎猎飞扬;云月苍茫之间,只有坐下的白马还有地上的黑影与他黯然随行。

达兰部族一半的疆土是草原绿野,一半的疆土却是茫茫戈壁滩,风霖勒住坐下的骏马,怔怔地望着西北方向昆仑山的重重叠嶂,良久才从腰际取下一管玉箫凑到唇边。

皎洁的月光流转在他的发稍和身周,却温暖不了萦绕在心底的孤寂绝望;一阵婉转低廻的乐声响起,连风声都变得如歌如诉,他的箫声把整个达兰村寨都带入了淡然的哀伤之中。

寒香的话又在风霖耳边回响:

‘云夕救下你的当天就灵力全失,若不是冥王陛下就在她身边,云夕早就死在寒苦发作之时……’

‘她嫁与冥王,的确是出于报恩之意,但是这世间无论血脉还是其它,能真真实实给她幸福的,也只有同为神族的轩辕澈啊……’

‘霖公子,云夕让我转告你,她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云师傅……乌兰女王和云阶公子那样的相守相爱太沉重、太无望,最后又是那般凄凉的结局……云夕希望你回到大周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她现在已经跟随冥王陛下去北疆巡行了,之前云夕已收到你的飞鸟传书,知道你会来昆仑找她;我想,她拉着冥王离开昆仑的主要目的,还是希望能保你安全无恙……冥王陛下越是珍视她,就越发不能容忍她心中有你的存在……霖公子,你离开昆仑吧,不要负了云夕一番苦心……’

风霖闭上眼再次将心声托付于箫音,周穆王一代帝王英豪,与西王母相见钟情,所得的也不过是一夕柔情缱倦而已;他却得以与神族公主相守一年多的时光,上神的恩赐已经足够多了……他还要奢望什么?幸福曾经就在他怀里,但终究守护不住……他自认才华横溢、大周无人匹敌,却还是无力与命运抗争……

风霖下了马,静坐在草地上修习内力,小白马也安静地卧坐在他身边,待风霖收功张开双目之时,草原的晨风夹杂着草叶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望无际的草原清楚地映入眼帘。

广阔无垠的星空已然变幻,一轮红日正在东方天际冉冉升起,再一刻便是晴空万里,阳光下响起牧羊人的呟喝声,马蹄飞奔与皮鞭空甩的响亮声。

风霖仰望着日出时的壮美一幕,想到自己有如沧海一粟、何其渺小,人生短暂、情缘至浅,固执如他,也有不得不放手的一天。

‘在这里过完仲秋,助花涧师徒完成他们的天命,就离开昆仑回风寨潜心修道吧!’云夕已找到她命定的归宿,再不可能重回他风霖的怀抱,红尘万丈,已再无他风霖的留恋之处……

风霖牵着马,走向风吟带领达兰族人正在挖掘的一处井穴。

五天以前,乌日更达莱便带他们来到受旱灾较重的达兰部落,前番有风霖带来的那些解疫病的常用草药,再加上花涧、月鹿、秦越人这三位神医妙手回春,清河部的疫情已基本控制住,风霖留下秦越人和几名侍卫在清河部继续救治族人,其他人随他一起北往达兰部落。

青鸟国师和达兰老族长商议之后,决定采纳风霖的建议,在戈壁滩上开凿多个井穴,解决达兰部族的农牧民靠天吃饭的艰苦局面。

风霖带着匠师们走遍各处农人聚居的地带,议定了地下水脉的大致走向之后,按照他们最初的设想,在高山雪水潜流处,划出地下水源最可能的浅行处所在,然后间隔一段就开凿出一个竖井来,并依地势高下在井底修通暗渠,沟通各个水井,再于地面上挖出明渠,通过明渠将地下雪水引到附近的村寨和田地牧场。

地下水来自高山冰峰融化的洁净之水,既不易被污染,也不会受旱季雨水稀少的影响。

青鸟国师和达兰老族长连连称赞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便下令集结族中所有青壮年一起听从风霖公子的指令开凿井穴;只三天的功夫,第一眼竖井喷涌出清澈甘凉的地下水,顺着同步进行好的暗渠流向明渠,最后汇进用粘土和石子夯实的积水潭。

所有因缺水而泥尘满面的达兰汉子们尖声欢呼,有一个身材健硕的女人甚至把风霖抱起来转了一圈,风霖被放下来时才惊魂甫定,连连向围过来的众多女人解释,他已经娶了夫人,不可如此、不可如此……

达兰少女们哈哈大笑,转而去围着新挖的沟渠唱跳,风霖抹了把冷汗,刚一转脸,就看到了穿着宽松衣袍、满面惊喜的寒香。

寒香等马车一出冥国地界,便说服高娃姨母先去达兰部族与风霖相见,高娃离开家乡已久,也极为想念老父和兄弟姊妹们,便令侍卫改道赶来达兰部落的村寨。

见风霖不自觉地向自己身后寻找,寒香知道他想急切地见到云夕,便领着风霖来到僻静的地方,把云夕托她捎带的口信转告了风霖。

风霖静静地听完寒香的一番劝慰,脸上的表情虽然没有大的改变,但是寒香发现他的嘴唇已失去了血色。

寒香不放心地叮嘱他,“霖公子,云夕现在身体已然康复,冥王陛下待她甚是关护,但是……公子若是不能彻底放下之前的恩怨,得不到真正的安宁和喜乐,云夕对您的那些付出也就白费了……”

风霖打断她,“我明白了,帮达兰族人修建完这片井渠,最迟过完这个秋季我就动身回大周。”

寒香松了口气,“这样最好……公子对云夕夫人的情意至深,定是一时之间难以割舍旧时恩爱……只要时间久了,再深的创伤也能痊愈,是不是?”

“公子人品厚重,这一路上,无人不夸您是草原牧民的大恩人!我们的马车刚跨过车尔臣河,就听到沿路的牧人传唱您对他们无偿的帮助,寒香这才知道您和花涧大师已经来到达兰草原……寒香相信上天有眼,定会让您这样的好人再遇到一个情真意切、品貌兼优的好姑娘。”

风霖涩然,“承姑娘吉言……姑娘再见到云夕的时候,请代我——请代我……”

他一时哽住,不知能让寒香转告什么话给云夕,情深缘浅,他并不怨艾,怨恨的只是自己的无能为力,说不出口的,是他今生也不会再接纳另一个女子的心意,云夕的身影纵是遥远也是他心里的唯一。

寒香怔望着风霖的背影渐小,心底也是极苦涩的滋味,没有比她更懂得爱而不得的苦处;好在,她还有那人留给她最好的一件礼物……寒香的手缓缓抚上自己的小腹,孩子已经会动了,红萼给她那致命的一击,差点令她失去了心爱的孩儿……

高娃慢慢走到寒香身边,她一直在不远处打量着风霖;对于这个令云夕失去神族灵力、险些死于寒苦的少年,高娃本应该是憎恶的。

可是望见风霖那张兼备山的俊朗、水样风韵的俊美面容和不次于冥王陛下的泱泱华美之气度,高娃顿时理会得云夕为何会对这个大周少年如此痴迷不舍。

“唉,也是个可怜的痴情孩子。”高娃叹口气,拉着寒香走回达兰族长的大帐。

达兰老族长听说女儿认了寒香女官做义女,心里也是极为高兴,他趁高娃出帐煮牛奶的功夫,靠近寒香问道,“孩子,你和高娃这段日子走得近,有没有发觉她中意过哪个男人啊?”

寒香失笑,“族长爷爷,除了冥王陛下,丹凤宫来来往往的都是女人,你让义母去哪里认识男人啊?义母都快四十岁了,您怎么不早些为她打算!”

达兰老族长叹口气,“早些年,高娃一心服侍乌兰和吉娜陛下,吉娜也离不开她,我不敢对大国师开口,现在乌兰陛下不在了,吉娜也嫁了人……可怜我的高娃还孤零零的一个……”

寒香插口,“族长爷爷,寒香会给义母养老的!”

“你?”达兰族长视线扫过寒香的小腹,“你还年轻,总得给孩子找个强健的父亲……呃,早上在门口给高娃捡手帕的那个老男人,你认得不?模样虽然惨了些,听风霖公子说他医术了得,是个非同一般的能人……高娃这年岁,也不能再挑剔什么了……”

“您是说——花涧大师?”寒香定了定神,才想起她们一早赶来族长大帐的时候,走得匆忙,高娃不小心丢了手帕子,正回头找的时候,花涧大师和月鹿正巧走过,花涧大师就随手捡起手帕递给高娃。

花涧大师生得八字眉、细长眼还挑着眼角,唇上又蓄着和眉毛一样的八字胡;高娃从没见过长相这般奇怪的男人,不慎多看了几眼,花涧之前也没见养得这般白净富态的夷族妇女,也有几分诧异,这一幕正好被迎出帐处的达兰老族长看到。

“呵……”寒香为难地干笑两声,“族长爷爷,您等我跟月鹿夫人商议一下这事是否可行……”

达兰老族长眼前一亮,“对,你先和花大师的徒儿通个信,我们高娃生得好,也不怎么显年岁,不到四十岁,一定还能生得下娃儿……”

高娃提着一壶热牛乳挑帘而入,达兰族长立刻闭上了嘴,寒香看看额上冒汗、肤色红润的高娃,再想想长相简直能令精神错乱的花涧大师,实在想像不出两人站在一起的模样,一时间闷笑不已,方才因风霖而生的伤感之意顿时消逝无踪。

此时花涧大师正与青鸟国师对坐在另一个帐房里,乌日更达莱神色凝重地望着花涧,“老兄,你再为我详细说下你梦见的那种红花妖树。”

“怎么?”花涧讥笑道,“前些天不是说我一派胡言,大白天里说梦话么?”

“先前的确是这么想!”乌日更达莱正容道,“我刚刚收到丹凤宫飞鹰传书,素来隐居在东海仙岛上的心月狐族和亢金龙族长今日找到玉珠峰,说是有要事求见于我,他们与你一样,也是星族后人,我猜想他们所来昆仑之意与你相同。”

花涧抚了抚小胡子,“怎么我说了半天你都不理,东海那两位族长一来你就信了?”

青鸟国师面色一红,“说来……呃,心月狐族长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有近二十年未见过他了!冰狐但凡有事相托,我一定是倾力而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