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取下缚在雪鸮脚上的铜管,倒出一卷细帛来;侍卫马上打开盛着夜明珠的盒子,轩辕澈借着珠光看完那张信帛,双手一握,信绢变成一把碎末散在夜风里。

陛下不说要不要回复,侍卫等了一会,便放飞了那只不耐烦的雪鸮,屏息退到离冥王稍远的地方;轩辕澈借着明亮的月光向前走了几步,从他站立的这处山岩向下俯瞰,看到远处雨谷里有泛着点点银光的一片湖泊,光芒摇曳之下显得水波渺渺茫茫,就好似一双双明媚动人的眸子。

而这些被夜华温柔了水月波光,随山势蜿蜒曲折,似是夜空那条浩瀚璀璨的银河。

轩辕澈转回身,刚要走回石洞,一抬头就望见了另一处波光滟潋的星湖。

云夕只穿着白色的柔丝睡袍,披散着密长的黑发,静静地站在洞口不发一言地望着他。

“夕儿,你怎么不睡?”轩辕澈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自己接下信帛的一幕,瞬间有些心虚;其实就算云夕看到了,他也很好解释,做为远行在外的一国之主,臣下将要事用飞鸟传书与他,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对着云夕幽深且能吞噬他心魂的美目,轩辕澈心中一痛,伸手就把她横抱起来。

“玄浩,你不在身边,我睡不踏实……为什么要出去看夜景,是我说梦话扰到你了么?”

云夕环住轩辕澈的颈子,她并没看到冥王收到雪鸮传书的情景。

轩辕澈松了口气,把云夕放在榻上,不顾她脚上沾了灰尘,伸手就把云夕的两只粉妆玉琢的小脚暖在掌中,“前半夜被雅朗那丫头一闹,睡兴全无,就出去四下里看了看……夕儿,你方才是说,没我在身边就睡不好?”

云夕缩回脚,拉着他一同躺下,“是不是笑我没出息?以前一个人的时候也好好地过来了,现在有了你,反倒是越来越像个不能自立的弱女子……玄浩,是你先前说过的,以后每晚都会抱着我入睡,不许赖账……”

轩辕澈喉间一哽,将云夕的脑袋按到自己的颈窝里,轻轻地抚着;听到她的呼吸变得悠长、甜甜地睡着了,才微不可知地叹了口气。

这些天与云夕身心合一、水乳.交融的亲密相处,令他深尝到何谓人间至乐、灵欲满足;同时,他心底那种莫名的患得患失之心却越来越重,他不知道这种生平未有的恐惧来自哪里,想了又想,除了风霖还在云夕心里有一席之地,其它似乎并无应该提防的人或事物。

于是,他下令让高手侍卫查探风霖的近况,至于何时动手除掉这个风氏少族长,冥王尚在犹豫;他明白云夕与风霖之间有宿命般的心灵感应,若是风霖丧了命,再怎么设防,也保不定被云夕知晓真相……到那时,两人好不容易维持的温情,恐怕将会毁于一旦。

方才收到的那张密信上所述,齐国风氏少族长风霖公子带着数十名精通医术、铸器、桑种的匠师抵达青鸟国清河部草原,其后还有数不清的运送药材和衣粮的马车陆续抵达;这些各具技能的匠师和药材粮食等物品对于正在遭受疫灾的清河部无异于雪中送炭!

风霖对于乌日更达莱国师的说法是:他屡受吉娜女王的救命之恩,区区物事仅是想回报恩情以女王的族人;乌日更达莱正在被东南两部的旱情和疫病搞得焦头烂额之际,当然是对这种援助却之不恭……

其实在一个月前,轩辕澈得知草原灾情严重,立刻遣使臣去知会乌日更,如需任何帮助,他会命车尔臣河北岸的部族全力支援,没想到大国师一口拒绝,说是只要冥王陛下待吉娜好,比什么援助都让青鸟国人安心!

说来,那段日子正是他和云夕关系紧张的时候,大国师不可能得不到云夕在冥宫真实处境的线报,以乌日更达莱桀骜的性子,得知云夕在冥宫受了委屈,没立刻来把云夕带走,便是因为国中灾情紧急、实在分身乏术吧。

临近午时,送雅朗族长回门巴村寨的杨成侍卫官赶上了车队,策马奔到冥王和夫人的马车边向两位主上复命。

轩辕澈令车马停下,走到杨成面前,“你确定把雅朗送回去了?”

杨成抚胸行礼,“回禀陛下,末将确实将门巴族长送进村寨大门,她回寨之时尚未清醒,末将把她交于族人照料之后,便即刻打马赶回来。”

云夕笑嘻嘻地伸手在杨成面前晃了晃,“杨侍卫,你很没面子噢——”她转身向上方的山崖处喊了一声,“雅朗姐姐,快出来吧!”

众人愕然抬头向上望去,只见道边密林之中一阵树叶簌簌作响,雅朗的白色身影如灵猿一般纵跃而下。

她仍是那身白色胡服,腰系宽带,只是头发上全是枯草烂叶,衣服被树枝划得几近破碎,脸上手上有许多条血道,更别说那两只赤洛的脚掌了。

轩辕澈看清雅朗这副狠狈的形容,知道她一路攀岩涉水追了过来,比杨成策马跑得都快,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刚要出口的斥骂堪堪收了回去,转成无可奈何的责备,“雅朗,你这丫头纠缠不清地,到底想做甚么?!”

雅朗胡乱地理理自己的发尾,单膝跪在冥王面前,“王,雅朗就是想和清格勒一样,当吉娜陛下的女卫,为两位主上出巡护行,等两位陛下回到王宫,雅朗保证返回门巴寨子!”

“你可知自己是一族之长?如此任性地离开自己应当守护的土地——”

“陛下,雅朗昨天早上出来的时候,是把寨子里的事情交待给两个妹子的,就是那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少女,我的毒术她俩也学到了半成以上。”

云夕伸手把雅朗扶起来,“你是想跟我们一起离开这片山林,看看外面的世界对不对?”

雅朗忙不迭地点头。

云夕回头对轩辕澈笑道,“玄浩,雅朗是个活泼直爽的好姑娘,就让她跟我们一道去山下的高原游览一番吧?侍卫当中就清格勒一个女人,着实有些不方便。”

轩辕澈自是舍不得拒绝云夕的任何要求,他瞪了一眼笑傻了的雅朗,“留下也可,若是再有什么小动作,小心本王毁了你身上的毒蛛!”

“雅朗不敢!谢陛下应允!”雅朗欢天喜地地跳了起来,蹦了两下才皱起眉头连连呼痛。

云夕知道她脚掌一定受了伤,叫清格勒帮她清理一下伤口,覆上止血的药粉,再换下那身破破烂烂的袍子。

听到心目中的索日格女神如此关心她,雅朗欣喜地冲云夕抛了好几个媚眼,只是脸上有污灰和血迹,含情脉脉的样子看上去甚是滑稽古怪,冥王笑不得、气不得,牵了云夕的手回到马车上。

杨成一路回程,居然没发觉被途步而行的门巴女族长赶到自己前面,心有愧意面色一片铁青,这会看到雅朗的大大咧咧的一个人居然做出小女人的娇羞状,也忍俊不禁呵笑出来。

有了雅朗这个土著领道,冥王的队伍在日落之前赶到另一个山谷村寨,这里居住的多半也是门巴族人,见到族长带领两位神王光临村寨,自然是每个人把最好的食物和珍宝献上,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等待冥王陛下亲自给他们赐福。

雅朗趁轩辕澈与族中老人对饮果酒的时候,悄悄溜到云夕身边,剥了一片桔子递给她,云夕吃掉桔瓣,笑着道了声谢。

“除了我那两个妹子,从来没有人敢吃我拿过的食物。”雅朗黯然道,“索日格,您是第一个。”

云夕想了想才回道,“我……我并不是因为确定这果子没问题才吃的。”

“啊?”雅朗怔住。

“其实前天晚上你没有输给我,你倒的那些酒,我都用法术移到地上,根本没喝到肚子里……而你,却连喝了我下了蛊粉的三杯毒酒……我知道你中毒后的滋味一定很难过,所以,无论你今天给我吃什么,我都会接受的。”

雅朗恍然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索日格真是厉害!当着我的面把酒弄到地上我都没发现……您想的真是傻呢,这个世上有人舍得拿有毒的果子给索日格吃么?”

云夕不好意思地拍拍头,端起酒杯和雅朗碰了一下,“这次真的和你喝杯酒。”

雅朗放下空杯,指着不远处的一栋木房,“索日格,那里是我长到九岁的家。”

“你以前的家在这里?这里风景更好啊,为什么搬到雨谷外面的村寨?”云夕打量着遍植香草花木的村园,感觉此地的气候极似烟雨朦胧的大周江南。

“我的亲生父亲名叫松连,二十年前是我们门巴族的族长,松连、阿妈,我还有小我六岁的两个双生妹子,我们曾经是相亲相爱的一家。”

雅朗湛蓝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就在我九岁的那年,松连阿爸被洛也杀了,我和阿妈、妹子,都被洛也捉到下面的寨子……洛也代替松连阿爸做了门巴族长。”

“那时我才知道,洛也是我阿爸的亲哥哥,而阿妈曾经是洛也的妻子……当年,松连阿爸喜欢上自己的嫂子,在洛也身上下了蛇蛊,再把他扔到雨谷的悬崖下面……洛也失踪的第二年,松连阿爸和并不知情的阿妈成了亲,还生下我们姊妹三个。”

“啊?你是说洛也并没有死,十年之后才回来报仇?”

“是这样……洛也在雨谷的断崖下像野人一样活了十年,他杀了松连阿爸觉得并不解恨,又认为是我阿妈伙同松连一起害的他,就把我……”

雅朗的嘴唇抖了抖,“那时我才九岁,他先将我打得半死……奸污了我……第二天,他又在我身上下了令我痛苦不堪的金蚕蛊……阿妈救不了我,她……就拿这把刀子割断了自己的喉咙……”

云夕望着雅朗颤手去摸腰际的银刀,急忙捉住雅朗的两臂,“不要说了,不要再想……那些都过去了!过去了!”

雅朗摇摇头,“我已经不难过了……幸好那时妹子们只有三岁,洛也再没人性,也未对她们下毒……洛也在我身上下了无数次蛊,我居然没有死,他兴许也觉得神奇,就放弃折磨我,反倒教了我许多育蛊的法子。”

“十五岁那年,我幼时误吞的一颗蓝蛛的卵居然成形了!那时的我已经学会了如何熟练地运用各种毒术……在那年门巴人年末祭天的盛宴上,我口吐毒液蛛丝,根根都狠狠扎进洛也肮脏的胸口……从此,我就是门巴族人人敬畏的女族长!”

“嘿嘿,洛也、洛也他就那样死了……死的时候还对我笑,不停地叫着我阿妈的名字……”

云夕呆呆地望着雅朗,不相信整天欢歌笑语,快活得像只百灵鸟的雅朗居然会有那样凄惨的过去。

雅朗伸手抚摸云夕的脸颊,“索日格,我喜欢你,因为你是这样的干净美好,而我……我的身体和灵魂都是污浊的……”

云夕视线扫过雅朗眼中的落寞和额上那只刺眼的蛛形刺青,“呃,雅朗,你想不想过另一种生活呢?远离蛊虫和毒术……找一个真心喜欢你的少年一起过日子,我,能想法子引出你体内的蓝蛛,给它另找一个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