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天际有弯淡淡柠黄的下弦月,破晓之际依旧固执地不肯隐去;风中传来几声早起雀鸟的啾鸣,秦王城的风氏庄园里一些花朵正在阳光来临之际绽放,还有许多花瓣上点点湿露、艳色惊人,却是凋萎前最后的一抹艳丽。

风霖身着雪色锦袍,走过一段长长的彩绘游廊,来到空气清新的花林中练剑采气;两个侍从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无声地跟着,捧着他的长剑和擦汗的面巾。

这情景一如他在楚王城里的那些日子,云夕还在房中沉睡的时候,他便照例在太阳初升之际起身更衣,云夕总是在梦中捉紧他的衣襟,而他就闷笑着把自己的软枕塞到云夕怀里,然后慢慢将衣服从她手里抽出来……

每次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遥远的静好岁月,心中的空洞便会扩大一分!一直以为那样的日子会很长久地延续下去……现在,细想与云夕共同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只恨当时没有更全然地投入和珍惜……

风霖走到一片开满紫薇花的古树下,接过侍从递来的长剑,努力摆正姿势挽了个剑花,只是握剑的右手依然颤抖无力,挥出的剑力甚至不能砍断上方手腕粗细的树枝……一阵晨风吹来,紫薇花随风而下,漫天起舞着,像下起一场浅紫色的苍茫大雪。

两个年青的仆从低下头,他们不忍看到少族长脸上难掩的悲怆……风霖闭目咽下沉重的失落,将长剑掷于地下,缓缓地呼气吐气,虽然丹田之处的内力不复存在,风氏特有的纳气之术仍然能让他感到身心的稳定。

齐国那边的信息他已从田公口中渐渐得知:就在他与云夕取秦楚古道进入九黎山之际,齐王殿下‘旧疾突发’与义诚君同日而陨,公子无知诛杀反对他继位的群臣自立为齐王,齐世子姜昭在齐王死后便连夜逃亡宋国,宋王子御说似乎与姜昭达成某种协议,出两万精兵助世子昭打回临缁城……

想到自己奉义父之命出使楚国之前,姜小白对他表述的托位之意;风霖不由得苦笑起来,此时义父的六个亲子各据一方,为争夺齐王之位打得不可开交,自己这个外姓义子难道要回国去分上一杯羹,将齐国的局势搅得更乱?

他本无心天下啊,最想要的莫过于和云夕做一对神仙眷侣,逍遥于九州的名山大川之中,同时精研风氏祖传的五行大道之术……但是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了!

当他被花涧长老从巫王手抢回一条命的时候,花长老曾直言相告:若是他好生调养,不再耗费心力,应该还有十年八年的阳寿;但是前日田公请来当地一位名医为风霖请脉下药,那位名医当时未说什么,与田公走出明堂时才低声道:他诊脉的那位公子,重伤后未得及时护理,病体已虚弱不堪,能再撑个三两年就不错了。

田公叹息,罗安抽泣出声;他们都没料到风霖公子的耳性异于常人,将他们的交谈听得清清楚楚!

经历过两次死里逃生,风霖似乎将生死看得极淡了,待别是从花涧长老口中得知,他与云夕根本不能像平常人一般做夫妻,也明白了两人初次欢好之后,云夕一日似过一日地消沉,想尽借口不再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原由……

雍城风氏庄园的东门开在隐蔽的侧处,走进东门便是一段浮于荷塘之上的水榭长廊;亭亭莲叶下的流水是从城东镜面湖开凿渠道引流而来,贯穿整个庄园的院落。

风霖缓步走向莲池当中的竹亭,生平第一次怨恨命运的残忍和自己的无能……

罗安匆匆走过曲折迂环的长廊,远远望见风霖公子负手立在亭下凝视池水的源头,身影清瘦得不可思议……

罗安走上竹亭,取出袖袋中的信帛递给风霖,“少主,刚刚收到白玉鸟传书,长桑公子和风吟夫妇已行至秦东边界,两日之后必到雍城!”

风霖亲阅了一遍风吟手书的绢帛,轻吁了一口气,“大哥和风吟他们一到,我们便有七成的把握救出云夕!田公的人可有顺利打入嬴忍府中?”

自从寒香被秦六的属下遣送回府,他便失去了云夕的近况,只得从秦六府中的下人入手,另派一个线人混入嬴忍府中。

“属下们只截到一个做杂务的老仆从,趁他出府之机将他打晕锁在我们庄园的库房里,田公派一名手下弟子易容成他的模样混进了六公子府……老仆从只负责房外的洒扫等杂活,没有机会接近云姑娘;他今天一早借出府倒脏物之际传出消息:云姑娘安好无恙,秦六公子将她安置于前园,日夜相伴……”

罗安说到这里,发觉风霖公子的牙关处紧了一紧,握住的拳头连指关节都变成苍白色;罗安暗骂自己口无遮拦,顿了顿才道,“他还说,云姑娘身边有十几名高手侍卫暗护,昨晚似乎有人闯入府园,并与侍卫发生了打斗……秦六连夜从城中的巫教门人中抽调高手,暗守于府园各处!”

“有人夜闯嬴忍府园?”风霖蹙眉,这是何方势力出手?难道与前天引云夕离开城东别院的那些人是一路的,又是秦五派出的人马?

“少主!”风氏在秦王城的当家人田公匆匆来到,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枚金牌,走到风霖身边才摊开手,“少主您看!”

风霖接过来,正是他在楚国凤歌公子的庄园留赠于她的风氏令牌,“你从何处得来?”

田公正容道,“有一蒙面妇人到馆驿要见属下,她持此令牌和一张画帛,令秦王城的风氏弟子,无论用何种法子,立刻除去画中这位女子!”

风霖打开画帛后,大吃一惊,“她还说什么?”

田公看霖公子的神情,小心地回道,“她说此女姓云,居在秦六公子府的前园,时常做男子装束,面上戴一银帛所制面具……帛所画之人,可否就是少主要救的云夕姑娘?”

风霖心下明了:楚凤歌嫁到秦六府中,发现夫君另有所爱,而且是之前与她有过节的女子,便起了杀机……她是否猜到自己就在雍城呢?

“那女子可还在前堂?本公子要亲自会一会她!”

田公回道,“属下借口要进内房寻图样检验此牌的真假,请她在前堂等候。”

风霖点点头,随田公走向靠着闹市街面的前堂。

看蒙面女子的身形,并非楚凤歌,风霖向田公略一示意,田公走出屏风向黑衣女子道,“我家少主曾将此牌赠于他的一位恩人,恩人若在雍城,少主肯请当面详谈!呃,在本城任何一家风氏店坊都行,只须对掌柜说明要面见少主,便可有人通报!”

那黑衣女子正是叶儿,她与青娥也都是习武之女,但是与梅姑相比则身手差了太多;梅姑伤重未愈,不能出府为夫人办事,她便改装从后门出府,一路寻到楚凤歌所说的那种堂内地面绘有八卦图的风氏店铺。

叶儿显然是难以回复,她想了想才道,“我家夫人出门不易……待我回禀了夫人再来通传。”

黑衣女子走后,风霖步出屏风,田公请示道,“您当真要与秦六公子夫人一会?那楚女要是将您尚在人世的消息透露给嬴忍,则大事不妙矣!”

“楚凤歌公子曾在郇阳城救我一命,她若有求,我断无拒绝之理……事关云夕的安危,本公子只得冒险与她一见,若她得知云夕为何落入嬴忍手中,还执意要取云夕的性命,我只得以命相抵,求她助云夕脱离困境。”

田公和青柏闻言同时跪下,“少主,您身份尊贵,不可轻易涉险!”

风霖淡淡一笑,“我便再小心会事,也只有两三年好活,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快起来,我自会筹划妥当;凤歌此举或许并非真想除去云夕,她可能是惊诧于云夕出现在秦六身边……”

午后,楚凤歌乘坐公子府的马车,明正言顺的出了大门,说是想到东市逛逛,易些钗环和脂粉;执事当然不敢阻挡主母出门,还殷勤地派了四名侍卫骑马相随,他另派人知会了公子,嬴忍命暗卫跟紧楚凤歌的车马,看她是否会跟可疑之人接触。

楚凤歌头戴纱帽,由两名侍女和四位府中侍卫做陪,几乎逛遍了城中较为高档的成衣、珠玉、燕支店铺,最后走进一家绣衣坊,看到店内地面上的黑白八卦图,她向叶儿示意,叶儿走近掌柜,“夫人想试几件新样儿的绣裙,多拿几件来!”

掌柜的忙令女仆取新衣、引夫人进内房试看,叶儿又低声对他说,“夫人想见你们少主,快一些,有眼线跟着,夫人出门时间不适过长!”

掌柜的略一怔,便唤过店中的一位仆从来,小声地吩咐着,那仆从急速地传报去了。

楚凤歌心神恍惚地喝着仆女送上的香茶,走出嬴忍的府门,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以前的凤歌公子——心思单纯、对未来满怀憧憬……

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楚凤歌紧张地站起来,她曾为之心醉神迷的那张俊颜此时就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