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阳春,晴好的日光下,花园里一片郁郁葱葱,前两天枝头上还留有些许残红的杏树,此时已长出许多指尖大小的油亮青杏。

云夕在园子里走了片刻,就在杏树下那张竹制长椅上躺下来,两手枕在颈下,两腿如男子一般交叠起来惬意地晃了晃。

狐奴一直跟在她身后,见她如此随意地躺于美人椅上,上半张脸藏在银面具里,鼻下的部分就直接接受正午阳光的直射;忍不住开口提醒,“云少爷,回房歇息吧,小心晒黑了脸!”

“切——”云夕白他一眼,“晒黑了才有男人样嘛,看看你自己,一个男人家长这么白净也不知有什么用处……”

狐奴却难得地笑了,他记得去年与云夕在清眉的车队里初次相见时,云夕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候,他和素都看不顺那个名叫‘夕云’的黑瘦小男孩,特别是那双直视人心、明若宝石的一双紫眸,常常令人有自惭形秽之感。

由此,他和素就常常找茬儿和这个小少年拌嘴,就希望能从夕云脸上看到讨好和顺从的神情……那时候忍公子就一直在维护夕云,难道公子当时看出夕云其实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小姑娘?

云夕没听到狐奴应答,颇觉无聊地眯眼望向前方的杏树;那天在东山桃林中突然出现的蓝衣少年再没有在她面前露面……也是,秦六在府周布了那么多侍卫,外人也近不到她身边啊。

月忍早上对她坦白的那些话,她当时是相信了,但是细想之后还是有许多疑点;忍哥哥为什么始终不肯说清楚她的家乡在哪里,父母又是何人?既然两人去年已情订三生,她怎么可能会对月忍隐瞒身世?

唯一让她安慰的一句话就是:月忍说他师傅马上就来雍城了,到时候能为她医治头部的瘀伤,医好之后,她会记起所有的往事……那时才会判定月忍和那蓝衣少年的话到底谁是谁非。

云夕微微闭上眼,脑海中又闪现出那个蓝衣少年深情而忧伤的双眸……

‘想到他,心口为什么会痛?’她轻轻按住自己酸痛的胸口,这也是她对月忍隐瞒桃林一事的原因;如果恢复记忆之后,证明忍哥哥一直在骗她……不,如果是那样的话,月忍怎么会找人来帮她疗伤、恢复记忆?

离云夕不远的花园小径上,正缓缓走来一群人——一群美丽的华服女人。

楚凤歌回到后园,见众位陪嫁的姐妹面带郁色,便提议一起到花园里走一走,熟悉一下家中的布局;楚女们正闷得长霉,立刻随夫人从东北面的角门走进公子府的花园。

走在花香满径的园子里,众女的心情果然晴朗了许多:春辉洗礼之下,有几株修剪得极低矮的梨树正当花期,轻风吹过,花瓣似飘雪一般落在她们的发稍和裙裾。

侍女青娥拿帕子包了一些花瓣,说是晚上掺在香汤里给夫人沐浴之用;其他楚女的侍婢们也有样学样,跟着一起采花撷香;楚凤歌看到远处的树丛伸出一串红艳艳的樱桃,似是已成熟的模样,急走几步奔了过去。

楚凤歌刚要伸手去摘樱桃,忽然愣了一下:离她前方一丈远的地方,有一个戴着银帛半面的白衣少年,正躺在竹椅上熟睡,侍卫狐奴就守在一边,见她们走近,便出声叫那少年起身。

众女没想到在府中的花园里还会遇到年青的男客,已来不及回避,楚凤歌索性大方地走过去见礼。

云夕迷瞪之中被狐奴叫起,狐奴着急地叫她快些离开,云夕不明所以地向周围顾望:只见北面的青石小径上走过来一群华衣少女。

这群如花蝴蝶一般乱人耳目的少女,簇拥着一位宫装美人朝她走近,这位美人儿装束和长相都极为端庄,梳成流云髻的乌发上绾着数枝赤金的步摇,随着她莲步轻移而垂珠晃动;耳下的名贵金色南珠衬得她肌肤莹白如雪、双眸流光溢彩。

她身着一袭紫色的外袍,上衣用宽带紧紧束起,显示出玲珑浮突的胸际曲线;裙上的五色丝绦和浅黄流苏被脚步带起,步履之间有优美而高贵的气度和艳而不俗的风华。

云夕怔住,她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美人儿,似乎还不止一面……

楚凤歌等人已然走近,她微笑地问狐奴,“狐侍卫,这位少年是否就是六公子的那位同门师弟?”

狐奴心知不妙,连忙低下头叉手道,“回禀夫人,这位正是云少爷……云少爷,您应该称‘嫂夫人’……”

云夕嘴角一翘,压低嗓音道,“众位嫂夫人好——小弟不打扰各位嫂嫂的雅兴,告辞了!”

她说罢也未看楚凤歌的脸色,转身便走,狐奴匆匆对夫人行了一礼,追着云夕出了园子。

听到云夕所说的‘众位嫂夫人好’,陪嫁楚女们皆掩口而笑,叶儿和青娥却黑了脸,暗怪公子的这位古怪师弟不懂礼数,竟然把凤公子和陪嫁女们一并而论。

楚凤歌呆立了一瞬,无心再逛园子,吩咐侍女们往回走,众女只得陪她回了内园。

回到自己的寝房,楚凤歌单单留下梅姑,“梅姑姑,你看那个云少爷是不是个女子所扮?”

梅姑点头,“不错,而且……”她思索了一息才道,“她那双紫眸极为特别,老奴似乎在哪里见过……想起来了,在楚王宫的桃园!当时老奴正陪着先君夫人到园子里看花,这个紫眸少女突然出现,当时是——公子恽和蔡姬夫人进宫,将那女子带走,说是他府中的侍女。”

“王兄的侍女?她不是月鹿姐姐的徒儿么?”

仅凭那双紫目,楚凤歌并不能笃定这个‘云师弟’就是出现在她府园、曾捉她做人质挡身的黑脸少女;但是,她方才从这个‘云师弟’身上又闻到那种独特的香气……也听到那个熟悉的腔调;这两点足以让她肯定,这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就是在楚国出现过的那个云夕!

楚凤歌闭上眼,想到楚恽继位的那天,她放下身段求风霖公子带她走,哪怕做他的妾室,她也心甘情愿……但是风霖却歉意地回答她:他心中只有一个女子,就是他的未婚妻子云夕……当时云夕那双紫眸之中的得意神情深深刺痛了她,她永生也不会忘记!

如今,这个狐媚的女子居然又来到秦六公子身边……自己的新婚之夜,嬴忍就是和她在一起度过的?!

楚凤歌用长长的指甲掐着掌心,身子抑不住地抖动……她忽然想到一事:风霖如此珍爱这个妖女,怎么会放任她留在嬴忍身边?

风霖……楚凤歌心底突然不安起来,手指悄悄摸向挂在胸口处的那枚风氏令牌,他——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而且,那妖女的眼神似乎对自己很陌生,根本没见过她似的……

她霍然站起身,“梅姑,我们现在去前园揭开那个女子的面具,看她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云氏妖女!”

梅姑姑面容一沉,“夫人切勿心急,我们若是明着去收拾这妖女,秦六公子兴许会因此与您生隙,不如到晚间,老奴暗中下手,除去这个迷惑六公子的妖孽!”

楚凤歌觉得有理,两人正商议着,叶儿在门口禀报,“夫人,公子差人来报,说是他尚未处理完手中要事,晚膳后再来陪伴夫人。”

楚凤歌听到叶儿重重咬着最后一句‘晚膳后来陪伴夫人’,不由得面上一红,“死丫头……还不快去看着饔人备膳?”

自昨晚梅姑用羹腹泻之后,楚凤歌便让自己带来的饔人接管了内园的膳房,同时做膳之时让侍女们轮流监视着;宫里长大的女人,没有这些防人之心是活不了多少年岁的。

刚过西时(晚七点后),两个中年妇人来到楚凤歌的院中,说是要服侍夫人沐浴,叶儿警惕地回道,“夫人向来是由我们服侍的,两位姑姑还是请回吧。”

一个中年妇人笑道,“我们是王宫女御,月夫人上午观六公子夫人仍是处子之相,便指令我们过来服侍一晚六公子夫人,传以为妻之道。”

楚凤歌和侍女们闻言都觉羞涩,暗道月氏夫人居然能从脸上看出儿子和儿媳并未合卺,当真是有一套地……

既然府中执事亲自将这两个妇人送到内园,说明她们的话没有问题,于是叶儿和青娥备好热水守在门外,两个中年女御来为楚夫人洗身洁发。

洗浴之后,她们请楚凤歌穿好袍子坐在一边的裘榻上,妇人从怀中拿出一本书帛给她,凤歌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本**图经,她强装镇定地翻了翻;一妇人为她梳发,将梳落的长发收于自己袖中,另外一个妇人则诡秘地一笑,拿出一柄利刃为楚凤歌修理起脚上的趾甲……

月忍正在前园的堂中哄着云夕用膳,云夕自花园回房之后,便生气不再理他,连晚膳也不肯吃。

“夕儿,你早上还说过要亲手为哥哥做汤面呢,忍哥哥早上和中午都没吃什么,快饿死了,陪我用一点嘛!”月忍伸手扳过云夕的肩膀来。

云夕生气地打掉他的手,“你有那么多美貌夫人,随便让哪一个给你做汤面,她们不得高兴得发疯?做甚么非要来烦我这个见不得光的野丫头?”

月忍叹口气,“夕儿,别这样……我也很累,很多事都是突如其来,我只能被动地去应对!做了那么多无可奈何地事,都是为了我们将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你、你就不能忍耐几天,就当是为忍哥哥做一点付出?”

云夕淡淡地道,“我能为你做的,就是离开这里……你告诉我,我的家乡在哪里,只要回到家乡,我一定就能恢复记忆,根本不需要再麻烦你的师尊出手……”

“休想!”月忍用力抓紧云夕的肩头,气咻咻地道,“你休想离开我,除非我死——”

“忍哥哥,我不懂……”云夕并非全然对他无情,她伸手抚上月忍消瘦的脸颊,“我不懂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的父母在哪里,不让我回家……我留在这里,不是让你更加为难、更加束手束脚么?先让我回家,等到你解决好这里的事情,再去接我成亲……”

月忍按住云夕的手在自己的脸上,“不行啊,若是你的父母不肯让你嫁给我……那便怎么办?夕儿,我怕失去你啊!”

看到他眼中的黯然和伤感,云夕再次心软下来,“饭快凉了……先吃这个肉羹吧,明天我亲手给你做汤面……寒香真的不愿来这个府中做事么?”

月忍见她不再嚷着回家,心里也安定了些,“听素说,那婢女嫌这里离家远,不想服侍你了……张嘴、啊——吃块豚肉——”

云夕刚张口咬住他筷上的肉片,月忍低头从她嘴上抢了回来,借势吻了她一口。

“坏哥哥,蹭我一脸油!”

“那你也亲我一口,还回来……”

两人正甜甜蜜蜜地用着晚膳,狐奴在房外敲了敲门,“禀公子,灵巫女和柳巫女从后园过来了,有事请示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