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马的侍卫们在前方高举着火把开路,秦六公子迎亲的车队一夜未休未停,果然在天亮时分赶到秦王城外。

城上守兵远远望见王旗,早将城门大开;月忍依旧乘在黑马上,他抬手示意城门两侧单膝跪地的兵士们起身,引着楚国的车驾向王城中的官驿前行。

楚国使臣们将被安置在那里休憩,而楚国女公子熊凤歌将在午后从馆驿起身,进王宫与秦六公子举行完婚大礼——秦国人习惯在傍晚的时候将新娘迎回府中,同时在家中大宴亲朋好友,完成洞房花烛、共结连理的人生大事。

月忍的眼神不自觉地顺着城墙向东方望去,狐奴理会他的意思,赶到公子身边低声道,“属下这就去别院将素替换过来!”

秦六点点头,“本公子先进宫复命,让他在宫门外等着我。”

把楚国公孙和凤歌公子的车驾送至官驿,月忍快马赶到秦王宫;宫里已是张灯结彩:一排排簇新的红纱宫灯好似盛开的红花,甬道当中铺有吉云图案的锦毯,各处的香炉都燃起辟邪的檀香,盛开的鲜花装饰在殿门内外,琴瑟之声隐然响起,那是乐师们正在偏殿练习着婚礼之时所奏的喜乐。

月忍的眼中却没有半分喜色,若不是他要娶的是楚国新君唯一的妹子,系大国女公子;仅凭以自己一个秦王庶子的身份,宫里绝不会给他置办如此隆重的排场。

秦王听六子禀道:楚国送嫁的一行人已安全抵达秦王城,正在官驿中准备进宫的事宜,嬴任好哈哈大笑,“忍儿,再过两个时辰就做新郎倌了,还在父王这里耽搁什么?还不快去更衣备驾,接你的元妻进宫大礼?”

月忍做出如梦初醒的神情,“父王见教地是!孩儿此时心慌意乱,都不知道该先做什么好了……”

“第一次娶亲是这样,哈哈,快去吧!”嬴任好的确偏爱这位长相俊逸的六子,“寡人也要换件新王袍……宫中许久没办做喜礼,寡人也觉得甚为期盼哪。”

月忍恭敬地叩首出殿,一溜小跑出了秦王的前宫,看到素正在宫门外探首,连忙一把将他捉住拉到偏僻的角落。

“云夕情况如何?别院里有没有发生任何异状?”月忍急急把他三日来的担忧吐露出来。

素叉手回道,“云夕姑娘安好无恙、别院中一切如常……只是——”

月忍先是松了口气,听到那句‘只是’又紧张起来,“只是什么?!”

“属下昨天上午陪云夕姑娘在山间小村里闲逛时,云姑娘收留了一个身世凄惨的少女为婢……”

月忍瞳孔猛地一收,“什么样的女子?你为何不行阻拦?”

素慌忙单膝跪地,“属下已派人到山村中暗查,那名婢女名叫寒香,的确是村中一户败落人家的独女……属下也仔细探究过,那女子并无武技,亦无养蛊之相……云夕姑娘并不喜欢红萼相随,倒是与新来的这个寒香甚是投缘。”

月忍皱眉,“你先起来吧,回别院继续守护云姑娘,密切注意那名婢女的动向。”

“属下遵命!”素一抹冷汗,准备离身;月忍又将他叫住,“且慢,你出别院之时,云夕正在做甚么?”

“回公子,云姑娘正在向新来的那名婢女学做汤面!寒香昨晚和膳房的亨人一起做了镬羊肉汤面,众人尝后都赞味道极好……属下离府之时,云姑娘正在向寒香学着用水和麦面,说是等公子回家,亲手做给您吃……”

月忍的眼中顿时添上一层温柔之色,“你速回别院,传我的话,让狐奴回府准备我昨晚吩咐他做的大事。”

“是,公子保重!”

素奔向他拴在宫门口的快马,一溜烟地向城东方向奔去。

楚凤歌在官驿的内房里只歇息了一个时辰,就被侍女叫起,说是宫中派来数名女御,要为公子做宫妆打扮;楚凤歌只得撑起被马车颠得酸软的腰身,由侍女扶着向净室走去。

洗沐的热汤里加了芳香的草药包,青娥拿木勺缓缓地往凤歌肩头淋温水,叶儿则用象牙梳子通开公子的长发,再另用加了蛋清的皂液轻轻搓洗。

冲净凤歌公子的全身,叶儿待公子站到木盆外的毡毯上,拿厚巾为公子沾去发上和身周的水滴,再抹上几滴花蜜所制的香油脂,这才递上泛着莹光的红绸内裙。

青娥忍不住艳羡出口,“凤公子,您生得如此之美,等到婚礼之上,秦六公子见到您的真容,一定会倾心不已!”

楚凤歌抚了一把落到额上的碎发,“青儿,这里不是本公子的闺房,你以后得闭紧嘴巴,省得被外人寻到错处……到时候,本公子也不好偏袒你。”

“奴婢知错了!”青娥躬下身子惶恐地道。

话虽这样说,楚凤歌心里也是那般认为地;她穿好中衣步到内房,宫中女御们已等候良久,待凤公子在榻上安坐,几位面无表情的中年妇人走上前为楚凤歌绾发、妆饰。

楚凤歌微闭双目任由她们摆弄,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就在她快要睡着时候,侍女叶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请凤公子检视镜中妆容。”

铜镜中的盛妆女子柳眉弯弯、双目剪水,樱唇红如四月的樱果,两颊也扑了些许桃红的燕支,显得气色娇艳了许多;一串血滴般的红玉轻垂在眉间、密长的黑发已绾成云堆一样的形状,数枝明晃晃地凤头钗整齐地插在发间。

从今晚起,她就是秦王族里的一名妇人了,少女时代就此结束……楚凤歌轻声喟叹着从榻上起身,伸开手臂由侍女为她穿上礼服。

秦人以黑红两色为贵,她的礼袍是黑色绣金红凤鸟图案的宫装,裙裾和袖口滚着艳红的镶边,后摆成弧形拖曳在地上,前缘露出艳红的中衣裙衫;束腰的宽带上系着大红的丝络,金黄色的流苏一直垂到脚边。

“请楚国公子进宫承礼——”女御们见多了美人,此时眼中也有几分赞赏之色;她们一同走到内房门口边,躬身请楚凤歌启程。

楚凤歌迈着细碎的小步子,跟在最年长的那位女御身后,缓缓向门外走去。

月忍就在外堂中等候,此时听到女御们的叫声,知道新婚妻子已梳妆完毕,可以与他一起进宫举行拜堂礼。

楚凤歌一出门的刹那,月忍的心跳停了一息:若不是有云夕珠玉在前,此番见到明眉皓齿、气质雍容高贵的楚凤歌,自己一定会怦然心动、为之倾心吧。

凤歌只望了一眼同样身着黑色礼袍的秦六公子,便羞涩地低下头来;只那一眼,她便望见了未来夫婿眼中的惊艳,心中有莫大的安慰。

两人还未正式成婚,于礼不能坐在同一车驾中,月忍就伴着送嫁来的楚国公孙和另外一位上大夫坐在前面的马车;楚凤歌依旧由侍女们相伴坐在后面的马车当中,令外七位陪嫁的贵女也已打扮妥当,她们尚未定下名份,不能进宫参礼;便由月忍的侍卫们直接送到公子府。

秦王宫的明正殿正门大开着,秦王嬴任好和君夫人晋氏同坐在正中的毡榻上,秦君夫人刚过四十岁,但是保养有方,看上去也就三十岁许,一张冷艳的面容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失落。

秦六公子的母亲月氏和其他六位如夫人一起跪坐在秦王身后;因为是嬴忍大婚,月氏被特许跪在靠近秦王的一侧,她特意穿了一件略新鲜的裙衫,因为满怀喜悦之情,平日里苍白的面容上也多了一丝红晕。

两侧排列的毡榻上安坐着秦王宫的众位公子和正夫人,还有六位上大夫和他们的元妻;年龄较小的秦八和秦九都在七八岁的模样,看到六哥和新娘子并肩进入大殿,都忍不住欢呼着站起来,又被他们的贴身侍女眼疾手快地拉回去坐下。

秦王领着众人起身迎接楚国公孙等人,寒喧之后请他们在左手的毡榻上就坐;秦王将手一挥,华丽高昂的喜乐响起,顿时竽笙齐鸣,琴瑟相和,礼官站到大殿正中叩拜之后高唱着贺礼的吉祥之语,随后引领二人向秦王和夫人叩头,再向此间的众王亲、上大夫们谢礼。

最后酒人送上秦王夫妇先前到太庙祭拜所用的香酒,让秦六和楚凤歌分别敬酒。

秦王接过楚凤歌递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之后哈哈大笑,从一旁的寺人手中捧着的铜盘中取出一个镶满宝玉的金锁递给凤歌,“凤儿,以后你就是我们秦家六子的元妻,希望你们夫妻同心同德,早日为我们秦家诞下子嗣!”

楚凤歌含羞谢过秦王殿下;秦王面容一板,“方才头也嗑了,礼也收了,怎么还称寡人为殿下?”

“谢……父王厚爱。”楚凤歌红潮满面,偷望了一眼月忍;月忍却正在向自己的母妃月氏致意,月氏的眼中隐见泪光。

月忍转回头,依旧是微笑如春风拂面的惯常神情,“凤儿,快给母亲大人敬酒。”

楚凤歌因这一声温柔的‘凤儿’,心中怦怦直跳,颤手将酒送至君夫人面前,晋氏面笑眼不笑地盯着这个嫌弃自己亲生儿子、易嫁与六公子的楚女,勉强接过酒杯,小抿了一口就放下杯子,令身边的侍女将一套赤金钗环送上。

月忍与楚凤歌一同谢过母亲之后,侍女叶儿代公子将礼物接过来。

之后便是向送嫁的楚国公孙等人敬酒,公孙大人论辈份是楚凤歌的堂叔,殷殷地义交待她此后要相夫教子,不要失了楚国母族的体面,楚凤歌一一应着,眼角泌出泪来。

秦国长公子年约四十岁,母亲出身较低、且本人资质平庸,素无争储之心,倒是与月忍关系较好;他与同样面容质朴的妻子饮下喜酒,送出了一张田契,说是城门十里远的一处田园,是他妻子当年的陪嫁之一。

月忍连连推辞不掉,只得让楚凤歌身后的侍女收下。

秦二、秦三、秦四公子夫妇也各有贵重的礼品相赠,敬完秦四公子之后,他身畔的毡榻却是空的,原来秦五公子并未到殿参礼……

楚凤歌端着空杯正要往下方走,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弟妹,五哥来迟一步,这杯喜酒还能不能尝到?”

君夫人晋氏猛然站起身,“秋儿,不许胡闹!”月氏夫人也紧张地直起身子,用哀求的眼神望着秦王,秦王嬴任好拍拍如夫人的手,示意她不要惊慌。

月忍却向秦君夫人拱手道,“母亲言重了,五兄来迟,应该请他多饮一杯才是。”

嬴秋从楚凤歌手中接过盛满酒液的金樽,嘿嘿笑道,“凤公子以死相拒,不愿嫁嬴秋为妻,原来是喜欢六弟这种白面书生啊。”

他忽然压低声音对她道,“你却不明一事,让五哥告诉你……腰细的男人、不举……”

楚凤歌身躯一抖,面上顿时青红交加,现出恼羞之色!

月忍其实也听到了嬴秋的话,他淡淡地道,“六弟多谢五兄对拙妻的关切……难道这个也算做喜礼?”

嬴秋倒是怔住,“喜礼?五哥来得匆忙,忘记置办喜礼了,日后补上可好?”

月忍微笑,“等到五兄大婚那天,小弟也有样学样,说两句‘吉祥’话儿充当贺礼。”

众人哈哈大笑,晋夫人的面色缓和下来,月氏也暗吁了一口气;秦王对六子的沉着和胸襟愈加满意,挥手道,“忍儿,小七、小八他们岁数还小,不能饮酒;喜礼就到这里吧,别耽误了你们小两口洞房花烛的吉时!”

跪在秦王身后的月夫人闻言嗔笑道,“主君,您怎么开起小辈的玩笑来?”

秦王哈哈大笑着令乐师再秦宫乐,送秦六夫妇出宫归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