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冬天明显要比中原地带要温润得多,昨夜的一场零星小雨过后,位于即墨城东向的城主府里居然就绽开了一树树欲道还羞的粉白杏花。

一窈窕女子沿着府中的青石甬道款款而行,她穿着一件白色云纹锦袍,显得整个人越发素净清淡;松挽的云鬓上没有任何簪饰,余发只用一根白色锦带系住;夹袍交衽里露出一截白皙的长颈,衬着一张不染纤尘的精致面容。

府中的侍女看到公输小姐正往这边走来,只看了一眼就迅速低下头,她们在义诚君下葬的当天见识过这位小姐的芳容,此后小姐习惯于薄纱蒙面。

只那一面,她们就明白了什么叫‘惊为天人’!公输小姐的容貌柔和清丽、气质飘然出尘,是那种只会让她们自惭形秽、却全然忘掉妒忌的美丽……

月鹿向对她行礼的侍女们点头微笑,拒绝任何人陪同,独自提着一个食篮走出府园的大门,守门的侍从知道小姐又去给义诚君大人‘送饭’,急忙打开府门目送小姐出门。

月鹿一手提篮,一手挽起裙裾走向右弯的小道;哥哥的安居之处就选在庄园西临的小山坡上,风吟略通观云相地之术,说这里做阴宅尚好;月鹿也喜欢这处山谷遍植果树,站在山间能远远望见远方的碧色海面,便同意将义诚君安葬在杏林里。

即墨城里居民甚少,多数居民住在沿海渔村以打渔或煮盐为生;义诚君生前所建的城主府一直由他的老侍从一家打理着,里里外外都收拾得非常整洁;月鹿生性安恬,经过最初的悲痛欲绝之后,慢慢也接受了哥哥离世的现实,又有温柔体贴的义弟风吟做伴,她的情绪慢慢平复起来。

每天日出之后,月鹿都会亲手做份膳食送到义诚的墓前,再小声给哥哥说上几句话,风吟安静地站在旁边听着,这样的时候月鹿总是觉得心里很安宁,似乎哥哥就在身边和她们生活在一起。

唯一令她郁闷的是:几乎每次去哥哥的墓地,都能看到喝得酩酊大醉的卫开方守在那里,有时看到月鹿还会扑上前大声叫义诚君的名字。

月鹿让府中的执事赶他走,卫开方却说他和义诚是最好的兄弟,就连这即墨城的城主府,也是他帮着义诚君筹建的,他凭什么不能住在这里?!

老执事无奈,只得如实地对小姐说了;风吟早就看卫开方不顺,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每次在义诚君的墓前看到卫开方,就上前点住他的麻穴,然后丢得远远地,也不管他会不会被林中野犬咬到。

方才风氏在临缁的属下到府中找风吟少爷有事相告,月鹿让他好生招待客人,自己去林中送饭便可,风吟交待她路上小心,遇到卫开方上前骚扰就出手教训,切莫心慈手软;月鹿连声应着,这才得以独自出来。

沿途花香满径,早开的杏树点亮了整个山头,鸟声婉转清啼在春阳当中,去年落下的枯叶缝中伸出点点新绿,处处透着明媚的生机;时值初春,天空和远处的海面一样、明澈如蓝色的美玉,阵阵微风吹过,粉白半透明的杏树花瓣就纷纷扬扬地离了枝头。

月鹿走近义诚的石墓,看到坟顶上铺了一层星星点点的花瓣,连石碑上刻的‘公输玉貂’几个字上都沾了数瓣杏花。

她轻轻笑了起来,手指抚上石碑上深刻的篆字,“哥,杏花开了许多,山脚的桃红也开了两三枝呢,此处春光甚美……你喜不喜欢?吟弟说,等到天气再暖和一些,就可以乘舟出海打渔啦!以前我在九黎山随师傅学艺时,曾听师傅讲起传说中的大海……哥哥若是在的话,我们一起去……”

月鹿哽咽起来,低下头取出篮中的热汤和饭菜摆在墓前的石台上,再取出铜壶倒了一杯酒,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警惕地转过身来;只怕是卫开方那个醉鬼又突然跳出来,抱住她大叫义诚。

缓缓向她走来的青年男子果然是卫开方,但是他今天的样子显然是没有饮酒,而且一改之前的颓废模样,换了一身簇新的袍子,长发用银环整齐地绾在肩后;那袭红衣如火,衬得卫开方苍白的面孔也有了几分好颜色。

他施施然负手走近月鹿,俨然还是之前那个风流倜傥公子的模样;卫开方弯起桃花眼,朝月鹿咧嘴而笑,眼神明亮并且温柔,“早啊,狸儿?”

月鹿不知为何,对于这个害死哥哥的真凶总是恨不起来,她不愿应声、瞪了卫开方一眼,回身提起篮子就要走。

“饭菜的味道很好,不会是你亲手做的吧。”卫开方蹲下身,拿起月鹿刚倒的一杯米酒一饮而尽,伸手就去拿陶碗中的一只鸡腿。

月鹿急忙打开他的右手,气呼呼地道,“这些酒菜是祭献给我哥哥的……之前那些都被你吃了?你怎么可以——”

“义诚已经往生了,他哪里会品尝你亲手做的美味?你不许我吃,就会便宜这山上的鸟兽啦。”卫开方顺势抓住月鹿挥向他的手,“狸儿,我这几天好生想过:义诚当真是不在了,我悔恨也好,自残也好,他总是不会回来了……”

“义诚就你这么一个妹子,又是在他离世之际突然出现的,我想,这兴许是义诚在冥冥之中指引我们相识……狸儿,你在即墨城无依无靠的,不如跟我一起走吧!跟我一起回卫国,我虽然不再是卫国储君,但还是名正言顺的卫国公子,你做我的夫人,我自会好生照料你,余生只爱你一个女子,义诚在天上看着,也会欢喜的!”

月鹿抽回手,她听到远处有另外一个人的粗重呼吸,知道是风吟隐在树后;她索性敞开了心声,“卫大哥,多谢你的一片好意……我身世特殊,此生是没有福份嫁人的。”

卫开方奇道,“这是何意?”他眼中闪过一丝暗影,“是因为那个风家小子?他年岁小你许多,哪里懂得如何疼惜女人?跟着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月鹿打断他,“卫大人既然与我哥哥多年相处,总是知道一些我哥哥的身体状况吧!”

卫开方疑惑地点点头。

“那你可知道,他是如何进宫做竖人的?”月鹿直言不讳地问。

卫开方尴尬地望着月鹿,“义诚并未受过宫刑,他曾亲口对我说,他十五岁那年得了一种怪病,自此锁阳,只有……”

“只有每月十五才会恢复男儿身,对不对?”

“你与义诚自幼分离,如何得知这些?”卫开方大惊失色。

月鹿叹口气,“那不是什么怪病,我兄妹的血缘特征皆传自母族,我族中男子自古便是如此……怪异体质……若不是我们幼年时家中遭遇横祸、哥哥被父亲带到北地,而是一直居住在气候温热的南越,身体状况会好得多;齐地的冬日如此阴寒,这二十几年哥哥一定是吃了许多苦!”

月鹿仰起头将泪咽下,“母族的这种怪异血脉皆由女子传承,我若成婚,生下子嗣亦如哥哥一般雌雄莫辨……今生今世,我再不会成亲嫁人,让先祖的禁制祸害到我的夫君和子女!”

“我不在乎!”风吟突然从东边的大树上跃下,他惊喜交加地握住月鹿的手,“狸儿姐姐,我先前只道你看不中我,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拒绝我的心意……成亲也未必非要生育子女啊,我们可以想法子不生孩儿,我最讨厌唧唧哭叫的孩童——”

月鹿吃惊地半张开口,终于抑不住地潸然泪下,任由风吟握着她的手,良久绽开一个带泪的绝美笑容。

卫开方呆呆地望着双手互握的风吟和月鹿,他也想说‘我不在乎’的,义诚君是个竖人身份的男子,他都能义无反顾地爱上,何况月鹿还是个千娇百媚的姑娘?

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风吟,把他想说的话给抢着说了……卫开方手指摸向腰际的佩剑:杀了这个碍眼的小子!姜小白那个死鬼抢走了义诚,不能再让别人抢走义诚的妹子!

“大人……不好了!大人!”

就在卫开方眼露凶光的时候,他的两名贴身侍卫慌慌张张地向这边跑来。

卫开方回身恼怒地喝道,“叫什么叫?无用的东西,何事如此惊慌?”

“禀报大人,临缁城里的探子快马传来消息,宋王殿下派大将萧叔带领两万兵马护送公子昭回国夺位!现在公子昭的人马已将王城围住,管氏、国氏、田氏那帮臣子本来就对无亏公子怀恨在心,他们闻讯居然合伙谋害了无亏公子,随后开城迎接公子昭进宫继承王位!”

“甚么?!”卫开方上前一把揪住那个报信的侍卫,“你说甚么,无亏死了?”

被他揪住衣领的侍卫断断续续地回道,“还有……公子昭一进城……就把……易牙大夫捉住……砍了头,还下令……让两位卫夫人……为先君殉葬!”

“哈哈……”卫开方突然狂笑起来,一把甩开侍卫,“死了好……义诚都死了,别人为什么还活着!都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