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山中弯弯绕绕走了许多天,终于走进中条山脉,这里的重重山岭十分秀丽,各处崖壁上生长着形态独特的五角枫。

山顶和山腰处的枫树各具姿态、色彩不同,行人身遭的枫叶刚刚长出新绿,五角叶尖隐隐透着粉红,而山崖顶上的枫树枝干上多半还挂着被寒风吹得橙红的枯叶;远远望去,隔着道道山岚、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寒香牵着云夕的手缓行在山涧小道之中,身周一步一景,真是美不胜收。

风霖却是想到了那个关于黎人先祖蚩尤的传说——

九黎人的首领蚩尤,被黄帝的手下擒获后戴上木制刑具、长途押解到中条山后,才将其身首解割;被血浸染的桎梏落地化为血红色的枫林……

这一天的落日时分,寒香带着风霖四人转过险峻的山坳,一个依山傍水的黎家小村寨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山脚下有几栋堆石抹泥的茅屋和竹编篱笆围成的小院,从高处向下看,可以看到院里有四下里走动觅食的鸡鸭,还能听到母鸡下蛋的咯咯欢叫……更多的民居是楼底悬空的竹脚楼,楼顶上面晾着药草或是大捆的豆秸;脚楼下面偎躺着悠闲嚼食草料的牛羊等家畜。

此时正当晚膳时分,许多人家的院子里都冒起炊烟,正是黎人们收工返家用膳的时刻。

云夕走在寒香身边,好奇地打量着当地少女们短小贴身的衣饰:她们多半身材纤细、肤色微黑,上身穿着合身的花布上襦,脚上着草鞋,光洁的小腿和脚面洛露在短短的粗麻窄裙下面;显示出一种天然而生机勃勃的美态。

因为风霖这行人与当地人不同的装束,从小道返家的黎九人们也不时地打量他们。

一位背着高高一堆柴草的老人停下脚步,高声问寒香,“娃儿,赶脚回来了?这些人是你带回来的客人?”

“泰根阿公,他们是寒香在楚西认识的朋友,要去西面山腰拜神树的!”

寒香将马缰绳交给云夕,伸手要替老汉背柴草,老人摇摇头,将弯曲的老腰向一边躲了躲,“娃儿,明天就是尝新节,别让干柴划伤了手面、找不到好男人。”

迎面走过的几个挎篮子的少女笑眯眯地走过,不停地拿眼角瞥着风霖和青柏、罗安三位健壮的少年,云夕紧张地左顾右望,催着寒香快些带他们去家里。

寒香的家居然是一栋齐整的竹楼,她走到院门口高声喊了一句夷语,房门吱地开了,从里出来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眉眼与寒香极为相似。

“妹儿,这些贵人是从楚国来的,要在我们家住些日子!快给贵人们问好?”

寒香的妹子似是极为害羞,低着头向风霖他们含混地问候一声,转身就跑进院角的柴房了。

“我妹子名叫梨花,自小没出过寨子……客人莫怪啊。”

寒香把院子里一只正在院门上蹭痒的瘦猪,连轰带赶地关到楼下的木栅门里,不好意思地请云夕等人上二楼歇息。

云夕这才明白这里的竹楼一层是给家畜们住的,她待风霖三人先上了竹楼,拉住寒香悄悄问,“你和梨花明天也去枫树下对歌么?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寒香笑笑,“黎乡几十个寨子的少年男女都会赶去那边对歌相亲,也有外乡人…..”她说到这里,脸上浮现一丝可疑的红晕,“也有外乡少年,像你家风公子这样的贵族少年来黎地猎艳寻欢的……我说的不是你家公子!嗯,我妹子今年十四岁了,明年应该能去找男人了。”

云夕怔住,“我也十四岁啊,难道女子不满十五岁不可成亲么?”

“那倒未必。”寒香压低了嗓音,“我妹子体弱,至今未有月事呢,怎么能成亲生娃儿?”

云夕是神族血脉,自然不会如平常女子那般有月事;她呆想一会儿,也不意思再问月事为何物,闷闷地跟着寒香走上‘吱嘎’做响的竹木楼梯。

寒香洗净脸,换上当地女子的衣着,竟然是个身材健美、容颜俏丽的少女!云夕和风霖暗叹着这样的好姑娘,居然为生活所迫,常常和死人混作一处。

天黑以后,寒香用一碗牛油点亮了粗灯芯放在楼上的木台上;这么些油脂,她们姐妹俩平日里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用来点灯的。

梨花端来一盆香气四溢的老鸡炖山菇,上面还点缀着白色的笋片和火红的辣子,寒香则端上一盘煮山薯和大碗的豆饭,几个人顿时食指大动,不待主人相让就香甜地美餐了一顿。

竹楼上只有一个隔断,云夕就与寒香、梨花挤在一张草席上,风霖和青柏罗安占了另一间;两个侍卫一开始非要到院里柴房去睡,把房间留给少主一人,被风霖呵斥了一通,老实地躺在草席上。

夜半,云夕被隔壁三道不同音律的鼾声吵醒,发现寒香的眼睛在黑夜中也闪动着光芒,“寒香姐,”云夕附在寒香耳边小声说,“你去年对过歌了么?有没有看到中意的少年?”

“有。”寒香倒不扭捏,“是外乡人,长相么,虽比不上你家公子,也差不到哪里去……”

云夕偷笑起来,“为何没成夫妻?他没看中你?”

“不,我们俩一见钟情,一支歌子没唱完我就跟他跳进花涧里欢好去了。”

“呵!”云夕想像了一会,脸红心跳起来,“那姐姐为何没跟他走——”

寒香微微叹了一口气,“他那等样貌,必不是平常人家的子弟……他倒是说过带我去秦都雍城的府中,却没说让我做他什么人;就算我愿意没名没份地跟他去异乡,也习惯不得那种大门大户的繁文缛节啊……再说,我是个赶尸为生的巫女,日后被他发现了,定会嫌弃于我。”

“那……寒香姐姐明天好生看着,挑个当地少年做郎君罢!”

“不,他还会来的,去年此时我与他约好的!年年尝新节在枫王树下相会……我也不求年年见到他,只求明天枫树神能赐福于我,让我能怀上那少年的子嗣,我便有福了……梨花早晚会成亲嫁走的,我若有孕,下半生就有了伴儿……我们这里孤儿寡母的是免人头税的,呵呵。”

从窗子射进的微光里,云夕看清了寒香一脸的憧憬,心底就莫名地心酸起来,“傻姐姐,你这是何苦——”她想劝寒香忘掉那个外乡少年,再找一个能在身边照顾自己的好男人……

可是,自己也不也如此固执么?舅舅说冥王轩辕澈才是自己的良配:凡人再好,终是生命短暂、容颜易老,不可能陪她度过二三百年的漫长岁月;终有一天,一世少女容颜的她、要面对鸡皮鹤发、老态龙钟的风霖,且会早早先她离世,可是……她明知道这些,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哥哥!

云夕长叹一声,郁闷地道,“那外乡少年若是真心爱你,不会在意你做过什么活计,何况赶尸是白巫术,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邪法子……他既然与你有肌肤之亲……总得对你以后的生活负责吧。

寒香微微笑道,“我们九黎族人祭拜先祖蚩尤,崇敬山水众神,看重的是今朝的及时享乐;明朝是生是死、是明朝的事……男女欢爱之时两相欢悦,我不欠他什么,他也不欠我什么,何须要对我今后的生活负责任?”

云夕被她的言语惊住,这与华夏族的传统观念大相径庭啊:按照周礼,男子就算是偶然间碰了一个外姓少年女子的手臂,那男子若不肯对少女的名节负责、娶她为妻,那年轻女子兴许得砍下手臂来以示贞洁……

‘幸好我不是华夏族女子。’云夕胡乱地想了一阵,偎在寒香肩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寒香带云夕去附近的一眼温泉洗浴,风霖跟在两人后面、说是要替她们把风护卫,防止外人接近。

寒香拿出背了一路的铜壶给云夕,“呶,这是米酒,好不容易从邻家阿伯那里讨来的……怪了,你们贵族女人洗身子还用到酒么?”

云夕四下里张望一番:山谷里除了风霖的背影再无旁人,这才将身子贴在大石后脱衣解带。

寒香盯着她的光身子先是吃惊地瞪大眼,随着咯咯地笑起来,“原来你是个身白如玉的美人儿呢,是用什么草料涂的?当真均匀,快说给我听!下次再出门赶脚、我就不用抹镬底灰啦!”

云夕倒出一点酒在手心,胡乱地抹在脸上,“这是蛊粉,只我舅舅那里有呢,你弄不到的,用酒才能除掉,你快帮我抹匀了,这酒味好呛人……”

“你闭上眼,我再给你抹在眉上一些……当真用酒才能洗掉哎!怪不得你那风家公子如此疼爱你,原来你生得如此美貌……”

“才不是呢,霖哥哥喜欢我很久之后,才知道我是易了容的……他喜欢我,是因为……”

远处的风霖在一个石隙的泉眼处弯身喝了几口水,又洗净了手和脸;清晨明亮的阳光透过身边的树叶照射下来,照亮溪水边青石上的点点青苔。

风中传来背后两个少女一阵阵的咯咯笑声,风霖不免想到云夕不着一缕的模样,心里隐隐躁动起来……他连连深呼吸,念及晚上的尝新节篝火盛会,顿时觉得身遭的山水全都浮现出无边的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