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晚来得特别快,夕阳还未落下很久天色就全暗下来;月鹿从马车的侧窗向外望去:只见官道两边的树林已变成黑幽幽、怪模怪样的一片,东方的天际渐渐亮起一弯明月,只有些许的光辉透过树稍淡淡地照在前方崎岖的古道上。

坐在马驾上的风吟偶尔空甩两下马鞭,还不时地低声哼着小曲儿——这和半月前赶来楚国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那时他虽然从风族长那里得知霖公子尚在人世,但是未经亲眼确认,心中总是惶惶不安;他与风霖公子同在风寨中长大,虽名为公子的属下、但实际情同兄弟,最初得知风霖在出使楚国的路上坠落悬崖,他内心的悲痛震惊不在风族长之下!

如今已然得见霖公子平安无恙,还有身手不凡的云夕姑娘伴在公子身边,风吟总算安稳了一颗心;此时想到他的马车中坐着一位国色天香、气质脱俗的美人儿,将与他相依相伴上千里……风吟的身子顿时轻快得要飘起来一般。

“呱——”不远处的老树上一只寒鸦受惊飞远,一下子把风吟从暇想中拉回现实。

他心虚地向身后的小车窗瞄了瞄,再眯起眼仔细打量四周的景观:看路况,应该还有数里路就能到齐国边城的大门了;风吟有父亲给他的、在齐国境内通行无阻的金质令牌,所以不用担心入夜进不了城门。

风吟连连挥鞭催促着骏马奔跑,这时,晃动的车厢门被缓缓推开,月鹿从里面探出头来,“吟儿,你劳累了一天了,换我驾马好不好?我少年时驾过……”

“吁——”风吟被她的举动唬得立时停住马车,一纵身从车驾上跳下来,“你一个娇怯怯的女儿家,能驾什么车啊?快关上门,暖和气儿都跑光了!”他一边替月鹿关上门一边大声地责备她,“怎地这么不爱惜身子……再有半个时辰就能住到城中的驿馆了,不想睡就揉动一下手脚,省得下车的时候脚麻手冷。”

他絮絮地交待好月鹿,重新坐上车驾扬起马鞭来。

月鹿不敢再做声,她发现同行的这位风姓少年特别爱装大人气势,时不时地就唠叨她一阵;好在她多年无人贴心管护,还挺受用这种饱含关心的唠叨。

于是月鹿老实地坐正身子,仔细揉捏起自己的手脚来;风吟略一回头,从小窗瞥见月鹿正按他说的活动着手脚,心中顿感快慰;暗想着总会有那么一天:他能亲手帮她暖一暖小手,甚至把她娇美的身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好疼惜一番……

守城的官兵验过风吟的令牌,知道面前这位少年的身份是齐王宫的金牌暗卫,立刻大开城门,恭敬地请马车驶入。

直到子夜时分,风吟才找到风氏在这小城中的驿馆;眼看着月鹿进了客房、关好房门,他才放心地走进自己的房间,连外衣都未脱便疲惫地倒头大睡。

第二天风吟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慌忙叫来仆从为他准备热汤洗沐更衣——自小未注重过仪容的他,也破天荒地修完面在铜镜前照了一刻钟;最后还梳了个干净利索的发式、更上一件浅蓝的夹袍,心情忐忑地去敲月鹿女的房门。

月鹿特有的温柔语声隔门传来,“来了,是吟儿吗?”

“嗯,月姑娘,是我!”

月鹿打开门,风吟瞬间白了脸,一边飞快地把门关上,一边低声埋怨她,“怎么没系面巾?被外人看见你的真容……”

“问过是你才放心开门的,仆人来送热汤的时候,我都是系着帕子的。”月鹿娇嗔地瞪他一眼,风吟立时噤了声,呆呆地望着她的面容。

今天的月鹿已脱去那身老妇人的装扮,换上云夕为她准备的一套淡黄色衣裙,刚刚洗过的长发还未全部擦干,从头顶中分下来,滑滑地披在两肩上。

笼在茶褐色长发之间的嫩白小脸儿,有远山一样弯的细眉、秋水一样湄的眸子,她的眼波清澈恬淡,有着极自然的纯真和安宁;穿上合身衣裙,更显得身姿曼妙而轻盈,月鹿所具有那份灵动脱俗气质、更使得她体态风神秀骨、举止婀娜多姿……这副静花照水的样貌又比在马车上初现真容时,不知清丽了多少倍!

她说自己已有三十岁的年华,可这副姿容最多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啊!风吟初时惊艳,转眼间却是一脸黯然。

月鹿却没留意到风吟神情的变化,坐到对面为他倒了一碗滚热的米浆,“兴许是昨天白日里睡得太多,我昨晚上居然就没能深睡,就一直在想啊,与哥哥重逢之后会是怎样一种情境?”

“月姑娘貌若天仙,又是齐国权臣义诚君的妹子,等您到了临缁城安顿下来,定会有无数王族公子上门求亲的……”风吟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

“你这孩子当真有趣,我这个年岁了,还能嫁什么人?嗯,嫁个失妻的老头儿做人家儿女的后母?”月鹿笑得花枝乱颤,“我呀,可没那心思!就盼着认了哥哥,劝着他辞了官一起去他的封地即墨城过一份平静的日子!”

“我自小长在南疆内陆,从未见过传说中的大海是什么样子的,下半辈子若能生活在海边的渔村打渔拾贝,做个自由自在的渔家女……也就不枉此生了;以后再帮着哥哥娶房如花似玉的媳妇儿,看着他们的孩儿一个个长大成人!哎,若是天上的父亲、母亲得知我与哥哥过得如此平安得意,定会心怀宽慰了……”

月鹿畅想着美妙的前景,笑得如孩童一般天真无邪;风吟心头一紧:‘月姑娘难道不知义诚君是竖人出身,而且还是深受齐王宠爱的佞臣?齐王怎么可能会放他回封地过清静自在的日子?’

他不敢说出心里的话打破月鹿的美好憧憬,昨天发现月鹿脸上起了几粒红疹、他都恨不得自己全身起遍疹子以代替月鹿受苦……一想到月姑娘面见貂竖之后、得知其兄已自宫为竖人的实情……风吟的心里一阵紧缩!

风吟咬了咬下唇,“月姑娘……若是、若是义诚君不肯如姑娘所愿、还是想留在齐王宫为臣的话,风吟愿陪姑娘一道去即墨城的海疆……一起打渔晒网……呃……”

月鹿惊愕地睁大眼,看着面前这位五官深邃、面色怪异的俊朗少年,似乎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风吟脸红了又红、最后成功地变成了一只紫茄子,“风吟自知配不上月姑娘的仙人之姿,风吟只想让姑娘知道……只要姑娘过得开心顺意,风吟愿为姑娘做任何事情;如果,如果姑娘哪天想成家了,我风吟……”

风吟将心一横,“风吟的意思是:若是能得姑娘为妻,定会细心呵护,生死相守!别说是纳妾选侍那些勾当,风吟此生再也不会正看别的女人一眼!”

两人之间的气氛立时变得尴尬起来,月鹿讪讪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绞在一处的手指:她长到三十岁,还是第一次有男子在她面前表露爱意……这种感触多么怪异啊,可……又是如此地美好。

只可惜,她最美好的年华已经过去,而且身上还传有张月鹿族的奇异血脉,若是嫁做人妻的话,巩怕生育的儿子又会如哥哥那般雌雄莫辨……她一直打算找到哥哥之后就将苦修二十多年的内力传于他,好让哥哥能如常人一般娶妻生子。

在她内力耗尽之时,便是她的容颜衰败的开始,哪还有资格如平常女人那般欣然接受男子的一片深情?更何况面前这位少年如此之优秀良善?

风吟紧张地凝视着月鹿,他发现月鹿的反应既不是生气也不是羞涩,而是深深地悲哀起来,眼中似乎还凝有泪意;似乎自己的话触及到她的某处伤痕……

“月……姑娘,风吟太鲁莽了,你不要伤感,我、我……”风吟嗑嗑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他摸了一下袖袋没找到帕子,便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抹她的眼泪。

月鹿避开他的手指,自己拭去泪滴,同时对风吟嫣然一笑,“不是……我很高兴……以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遇到云夕之后才知道我哥哥还在人世!原来这世上还有我的血脉至亲……现在又碰到你这么一个心善的少年如此关护我,我们、我们结为异姓姐弟可好?这样,我便又多了个弟弟。”

风吟悲喜参半地望着她:喜的是有了姐弟之名,他之后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接近她;悲的是月鹿姑娘已很明确地拒绝了他,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

“姐姐,月姐姐。”风吟轻声唤着月鹿,目光中的深情令月鹿不敢正视,她微笑着低下视线,注视着风吟系得端端正正的领口,“吟弟弟。”

一个时辰之后,月鹿坐到马车里,手里捧着风吟为她找来的铜手炉;风吟交待她略等一刻,他见过此地的风氏当家人就过来。

没用多久风吟就走近马车,他一手拉开车门坐到月鹿身边,“月姐姐,越往北走天气越冷,你把这件裘袍穿上。”

“这个是——白狐皮?”

月鹿久居楚王宫、见惯了奢华之物,也未见过哪位夫人穿过如此干净无暇的一件纯白狐裘!

“这件袍子很贵重吧,怎么可以给我用这么上好衣物?会很惹眼的!”

“边城的店铺里没什么好东西,我还嫌掌柜拿的这件袍儿配不上姐姐呢!快些穿上。”

月鹿听话地认上衣袖、系上了丝带,风吟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从衣袋里拿出一件面纱来,“换上这个面巾,那个帕子不够透气,颜色也俗气得很。”

他不等月鹿回应就把她面上的帕子解下,仔细地为她系上一条浅蓝的丝巾。

从未有男子如今接近过自己,月鹿闻到风吟身上特别的男子气息,脸上极快地红透了,胸口也怦怦地跳个不停。

风吟贪婪地再深望她一眼,毅然转身下车,“月姐姐坐好了,我们即刻出发!快些赶路,应该能来得及到临缁城过彩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