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鹿女巫的手段果然高明,风霖在受治后的第五天已然能去掉右腿上的夹板,在童仆的扶护下缓缓行走了。

他不顾楚凤歌的劝阻,定要面见纪夫人当面道谢;凤歌公子只得禀明母亲,之后神情紧张地引着风霖来到纪婉夫人所在的明堂内室。

纪婉已然准备好了一切:楚王宫的祭天女祝前一天已来到凤府,正在明堂里与纪夫人相对静坐,只等楚凤歌带人进来便可行摄魂之术。

风霖缓步走进明堂,见正中榻上坐着一位服饰华丽的中年美妇,长相与凤歌公子极为相像,便躬身行了晚辈的大礼,“在下风霖,多谢夫人再造之恩!”

“公子请起。来这边坐下,本夫人有话问你。”纪婉的声音隐隐发颤,她用眼光示意凤歌带人出去;方才她已命侍卫在明堂四周看守,不许下人们喧哗惊扰到随女祝施法。

风霖隐隐感到几分不安,不只是因为房中那个女祝装束的女子用毒蛇一般冰冷的目光紧紧盯在他身上,还有面前这位楚先君的如夫人也给他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今早执意要拜见楚凤歌母亲的原因是:若是按凤公子的说法,早已将他尚在人世的消息通报到了楚王城;那么即便齐王使团的人还未赶到郇城,驻在郇城的风氏门人也应该得知他生还的消息赶来凤府相见……

风霖抬头的瞬间,正触到纪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哀怨神情,他还未及细想,就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叫着他的名字,“风霖!”

“风霖在。”风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后便迎上随女祝那双深不可测、泛着幽幽蓝光的眼眸,他的脑中一片迷茫,双目立刻失了神彩。

纪婉见风霖正笔直跪坐的身子忽地向后摇摇欲坠,急忙伸手将他扶住、回身问女祝,“他这是什么状况?怎么面色如此之差?”

“此人重伤刚愈,恐难承受本使的法术;不过……”女祝面上的黑纱随气息微动,“摄魂之法本就是令死士认主之术,此时施术他更易入彀!一会本使念咒之后便能将他唤醒,给他一段全新的记忆,夫人,您想让他记住什么?”

纪夫人的手扶在风霖健硕的后背上,呼吸到久违的年轻男子的气息;她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全身都在微不可见地抖动着……眼中甚至焕发出少女一般的神彩!

“让他……让他永远记得,他欠我的!我救过他的命,为他吃过太多的苦,我、我是他挚爱的情人!他要一生忠于我,我生他便生、我亡他便死!”

纪婉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亢起来,正蹲身在后窗下偷听的楚凤歌差点呼出声来,她惊骇地捂住自己的嘴角:怎么会是这样?怪不得母亲不许自己亲近风公子……明明风霖与她年貌相当、身份极配;母亲却屡屡暗示风霖不是她的佳配良人,原来、原来是母亲她,她对风公子动了歪心……

‘父王刚刚离世不足两个月啊!母亲您怎么可以……’楚凤歌恼羞相加,几乎要掉下泪来,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冷静下来:想法子救救风霖,绝对不能让风霖公子变成一个失去心智的深宫禁脔!

她左右顾望,正好看到风霖那只小白鼠溜了过来;松鼠小霖这段日子常从凤歌公子手中得到香脆的美味干果,看见楚凤歌躲在窗下的身影,立刻绽开讨好的笑脸扑了过来。

楚凤歌一把捉住白鼠、推开后窗就丢了进去!

“吱——”

松鼠小霖尖叫了一声,那位正在凝神施法的女祝受惊之后、身形一晃,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而风霖顿时双目张开,眼神中一片清明,但是不等两个女子察觉又无力地昏顿过去。

“如何?如何?”

纪婉顾不上那只见势不妙、原路逃跑的小白鼠,扶起面如金纸的祭天女祝,“随圣女,你觉得怎样?还能不能继续施术?”

“无妨,只是被那只白毛畜生惊得岔了气息;夫人,您扶住这位少年,我发功将他的百会穴锁住,他自会永远记得我的灌顶之言。”

“好、好!”纪婉靠在风霖身后,几乎就等于是把风霖揽在怀里,她侧脸看了一眼少年俊雅的侧面轮廓,心想着以后的岁月里便能与他这样两相依偎了,胸口不由得‘呯呯’地跳个不停。

女祝伸掌把风霖的头顶罩住,喃喃地说着夷语,似是已把纪夫人的意旨灌输到了风霖脑海中。

“功成了夫人,一定要让他睁开眼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您,您就是他终生效忠的主人。”

“有劳随圣女了!”

“若非夫人出手相救,当年随女已死在九黎人的血蛊之中,但凡夫人有所差遣,随女万死不辞。”

祭天女祝疲惫地站起身来,向纪夫人略施一礼,便走去另一间内房休息。

蹲在后窗下的楚凤歌大失所望:方才小白鼠那声尖叫居然没能破坏女祝的功法?她咬了咬嘴唇,想到月鹿女巫,这楚王宫里也只有月鹿女懂这些神神怪怪的法术了。

楚凤歌悄悄走开,想立刻出内园让贴身侍卫回王城急传月鹿女巫,两个仆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小人有要事禀报凤公子,府门口有一队人马求见夫人,领头的自称风吟,说是来接他家的少族长风霖公子……”

纪婉夫人小心地把风霖放平在毡榻上,看了一忽儿风霖俊俏的容颜,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捋风霖散落在肩上的黑发,“姜诸儿……当前你攻入纪王城,毁掉我纪国的时候是多大年岁?应该是三十出头吧……侍卫们护着我逃出宫来,混在人群里看你骑在白马上气势昂扬地进入宫门,一身闪亮的银甲映花了多少女人的眸子……你可知那时我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当时的念头居然不是恨你令我国破家亡,居然是恨父王为何不早些将我献给你为妃,做为两国和谈的条件……我那时只有十五岁,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啊,难道比不上那个青春不再的文姜夫人?”

“十年之后,我纪婉公子历经屈辱、成了名扬大周、色艺双绝的婉大家……嘿嘿、从一个娇养深宫的女公子变成人尽可夫的伎子、从一个肮脏的男人身下碾转到另一个龌龊男人的怀抱……你可知我为何没有自尽而死、寻个痛快么?我不能死……姜诸儿、我纪婉终究会找到你以报我的铭心刻骨之恨!”

“机会来了,姜小白承王之后,你化名风逸与姜灵儿隐居临缁城,我终于找到机会将你们用药迷昏带出齐国……没想到我一念之仁未及时出手杀死你们两个,却被你们侥幸逃脱!而我,却离奇地被蔡献舞捉去,成了献给楚王的贡品!”

“楚王不清楚我的过去,只知道我是一个落难的贵族女子,是蔡侯宫中的歌舞姬……我纪婉终于苦尽甘来,成了楚国君王的侧夫人!可是我并不快活,因为我到楚宫的当年就听说你和姜灵儿那贱妇一同死在齐东的崂山上……姜诸儿,为何你连死都要和文姜那**在一起?”

“老天将这风霖公子送到我面前,是不是你良心发现,要来弥补前生对我的亏欠?”

纪婉轻抚过风霖丰润的嘴唇,“凤儿长大了,等她出嫁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好好地珍惜彼此,生死都不再分开好么?”

昏迷的风霖身侧的手指轻颤了一下,纪夫人一心沉浸在爱恨相缠的回忆时,并没留心到风霖的异状。

“母亲!”房门呯地一下打开,楚凤歌闯了进来。

“凤儿!你进来做什么?”纪婉不及闪避,抽回抚在风霖脸上的手指,站起身走到门口恼羞地喝问楚凤歌,“不是叫你带人守在内园门口么,怎地闯进来了?!”

楚凤歌忍气道,“凤儿听到前门有人叫嚷,便出去看个分晓……一个自称是风公子属下的男人,硬要进园来见风霖公子!侍卫们已经告诉他这里没有什么风公子,他却是把到什么线报似的不肯离开……”

“不管来的是谁,都说这里没来过什么风公子、雨公子,硬闯的话杀无赦!这是先君亲赐的公子府,哪由得外人在门口叫嚣吵闹?”

“是母亲,风霖公子他怎么样了……”楚凤歌嘴里应着却不肯出门,眼角打量着躺在榻上的风霖。

“凤公子……”

纪婉和楚凤歌惊愕地冲向毡榻,只见风霖已然悠悠转醒,正坐起身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楚凤歌:神情恍若大梦初醒一般,淡樱色的嘴角温软浅笑着,眉眼深邃如夜空的星子一般。

“他认定的是我……”楚凤歌无法置信地喃喃道,一瞬间就好似有灿烂温暖的阳光射进寒凉的心底,楚凤歌整个身子暖暖的,怨气和羞愧一瞬间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霖哥哥,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楚凤歌抹掉突然之间迸出的眼泪,惊喜交加地蹲下身来扶住风霖。

“我……方才不知怎地昏睡过去,昏昏沉沉之间一直觉得有人在对我说话,凤公子,是你一直在我身边对么?”

纪婉大惊,“风霖——”

“是的!”楚凤歌喜极而泣,看也不看纪夫人变得铁青狰狞的面孔、哽咽道,“风霖哥哥,你又晕倒了,可是月鹿医女昨天就已经回郢城了,我刚才好担心……”

风霖被纪婉扶着站了起来,似乎是这才发现旁边还有别人,“这位是……纪夫人?晚辈失礼了,夫人请见谅!”

纪婉微张着嘴,似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听到风霖恭恭敬敬地叫着夫人,并向她行晚辈的躬身礼,才稍稍回过神来,“啊?无妨……”

“母亲,霖哥哥的气色极差,快让他回房歇着吧!”楚凤歌不待纪婉应允便高声唤外面侍候的仆童进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