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禚地的冬夜格外凄凉;伴着山林中寒鸦的夜啼声,风霖和云夕溜回齐国使团驻扎的营地;两人裹紧斗篷、放轻脚步,趁守夜的侍卫偶然转身的机会,忙忙钻回两人的帐篷里。

帐子里尚还暖和,火盆里的炭火即将熄灭,松鼠小霖团成一个毛球偎在火盆边;风霖匆忙再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木炭。

他体质向来康健,这样的一九寒天,他只在中衣外面穿了一层夹袍亦不害冷;但是云夕素来体寒,初秋的夜晚都要偎在他怀里取暖,这样的季节更是时常手脚冰凉;方才云夕在行宫的明堂中瑟瑟发抖的样子让他十分心痛:总觉得云夕自从跟随他以来,就没过上几天舒适的日子。

风霖帮云夕解下斗篷,拿厚毯将云夕围住抱在怀里、一同躺到毡榻上;小白鼠不知何时已从火盆边挪过来,在两人中间找到一个小小的空隙挤过去,不一会儿就舒适地打起呼呼。

云夕摸摸它毛绒绒的尾巴,忍不住低声道,“哎,哥哥,我们这个样子倒像是一家三口呢。”

风霖在黑暗中笑起来,亲怩地瞪她一眼,“胡说什么呢,我们俩的孩子就算不是人形也会是只小鸟吧,怎会是只松鼠?”

云夕打了个呵欠,“你才会生只鸟呢!笨啊,小鸟都是从卵中孵出来的……你认为我们青鸟族人都是鸟变的?”

“嘘——”风霖示意她噤声,云夕也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一种细小的脚步声缓缓向他们的帐子走近——那不是守夜侍卫的脚步声。

两人缓缓坐了起来,小白鼠也立起尾巴,六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脚步声走近的方向;一刻之后,只见一根笛子模样的东西伸进来,还微微冒起白烟……

“闭息!”云夕瞬间已纵身跃起,一阵掌风挥去,那长筒里的白烟尽数被她拂回帐外!

只听得帐外咕咚一声,想来是那施放迷香之人被自己的毒烟薰倒了;那人一倒,立刻有侍卫的叫声响起,“谁?谁在那里?!有刺客——”

风霖和云夕步出帐外,巡夜的侍卫已举着火把将那名‘刺客’团团围住,就连住在前面帐房的高虎大人也衣冠不整地跑过来,“霖公子?天神保佑,幸好您平安无事!”他回身叫来自己的亲信,“来啊,快将这剌客捆住!老夫要连夜审问,定将这胆大妄为的贼子一网打尽!”

“高大人!”风霖检查完剌客的状况,向高虎略一拱手,“此人已被他自己携带的迷香熏昏过去,先让侍卫们将他押到一边的帐房严加看守,等他明早苏醒我们再仔细审问。”

“是,全凭公子吩咐。”高虎待侍卫们把刺客捆紧押进兵帐,又厉声斥责侍卫们对霖公子的守护不力,才带着侍从回了自己的帐房。

“哥哥,那人为何要下迷香害我们?你看清了么?他是你的仇人?”

风霖安抚地拍拍她的背,“不是,我自幼生活在风寨,何曾与人结怨?那人兴许是想偷盗我们这次出使楚国携带的礼品,找错了帐房……快睡吧,一会天就亮了。”

一夜风波太多,两人都觉疲惫,直到天色大明侍卫在帐外连声呼叫,风霖才揉揉眼睛坐起来,“何事喧叫?”

侍卫在门外禀报,“禀报公子,昨晚捉住的那名贼人……他、他服毒自尽了!”

云夕也吃了一惊,“昨晚是我出手太快了,不该让他把迷烟吸下,不然当时就能问出点什么了。”

“这人失手后立刻自戕,必然是死士一流的,他若不昏迷也问不出什么。”两人边说着、穿上外衣急步走出帐子。

“的确是服毒而死,血中有鸩毒的气味。”云夕皱起眉头盯着那个七窍流血的死尸:那男子不过三十余岁,长相普通,衣着也是平常乡人的装束;若是为偷盗钱财而来,被人捉住也罪不至死,何故要吞毒自杀?

高虎大夫早已带人守在死尸旁边,他见风霖和云夕仔细验尸,立刻愤愤地责问几名守夜的侍卫,“不是让你们看好么?怎么出了这种状况?你们这帮蠢货——该当何罪?”

侍卫们早已齐齐跪在地上,“公子,国尉大人!小人们昨晚将这贼人捆得结结实实,您看他的手还牢牢地缚在身后,谁料他被缚住手脚还能自戕啊——”

“兴许此人就是某些主人豢养的死士,执行任务之前就在衣襟处藏好毒丸。你们起来吧,以后小心加强戒备就是。”风霖依旧是和颜悦色,伸手示意侍卫们起身。

几名侍卫感激地向风霖抱拳行礼。

风霖回身望着高虎,“高大人,看来我们这一路并不如料想得那般顺畅,各自小心哪。”

“霖公子所言甚是。”

仆从们在溪潭边刨冰取水煮膳,风霖与云夕就在附近的小道边漫行。

“小夕,我方才见姬大人的侍从们到这溪边取水,想来公孙大人还未回鲁王城。”

“嗯,哥哥,用过早膳后我们再去义父那里辞个行吧!义父他、他也是个难得的英雄俊杰,只可惜少年时错恋文姜夫人,落得个半世孤苦的下场……”

“小夕?我想……你不要再随我去楚国了……正好在这里遇到姬大人,你随他去曲阜城住一阵子吧。”

“为何?当初不是你要我陪你去楚国一行么?哥,你今天是怎么了?”

“我早上用孔币占了一卦,卦像极为凶险,似乎楚国一行凶多吉少……让你陪我涉险,我总是心中难安;小夕,你就在鲁王城好好玩一玩,让你义父享享天伦之乐……”

“不,你若真的有危难,更不该让我离开啊,你也知我是昆仑神族——”

“小夕!生为男子若不能守住脚下土地、护得怀中女人,那便不算是真男子大丈夫!我风霖羞为七尺男儿,却屡次靠你一个弱女子脱离险境!你让我情何以堪啊!”

“我、我让你难堪了?怪不得……”云夕面色苍白,向后退了一步,“怪不得你会答应齐王殿下娶姜惜桐为正妻……原来我不是你需要的那种娇小柔弱、能让你显示大丈夫能耐的小女人!”

“你说什么呐,你怎知……”风霖惊骇地伸手去拉云夕,“小夕,你听我解释——”

云夕冷冷地躲开风霖的手,“霖公子,齐王殿下既然定下立储之事,自然会借真巫之口向天上神灵和齐国祖先禀告;真巫伯伯得知你已应允齐王,要娶姜惜桐为正妻的事情,便暗地里告诉我了;真巫伯伯是怕我对你用情太深,最后落得个……”

“可我还是抱着一分希望,想听霖哥哥告诉我那不是真的,你一边说着一生只爱我一个,还列了那么长的聘礼单子给我看,原来都是骗我这个无知的蛮夷之女?其实那些原本是备给别的女子的?”

“不是的小夕,我没有骗你!”风霖心中慌乱,觉得天快要塌下来一般,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难道告诉她,一生只爱她一个并不代表一生只娶她一人?

云夕皱了皱鼻子,把泪水硬硬地咽回去,“其实仔细想来,这样也对!我来大周就是想找到自小常常梦到的哥哥,我以后就当你是亲哥哥好了……谢谢你一直对我这般体贴,未来的——齐王殿下。”

这一句她说得很轻,也只有近在咫尺的风霖能够听见;水边的冷风拂过枯枝黄叶,呜呜咽咽地直直吹进风霖悲凉的心底;江山与美人孰轻孰重?这个任何男人不假思索都会选择前者的问题令他凌乱了……

云夕的眼帘缓缓垂下,长长的睫毛抖动着,眸中深重的忧伤如同昙花开到最美的极致瞬间凋萎、徒留满眼的惊艳和满怀的失落……她笑了,那笑容却复杂得令风霖惊心!

风霖徒劳地伸出手,想温暖云夕渐冷渐僵的笑容,“小夕,别这样!你不肯相信我了么?我——”

他本想说我不要做什么齐王,我只要你!

可是,想到齐王那双殷殷期望的双眼,想到朝堂之上手握权杖、朝臣齐声跪拜的荣耀,他又开始犹豫了……

云夕终于确定了风霖的选择,那许多个日夜的生死相依终究不及齐王之位的巨大**!她用力咬了咬嘴唇转过身去,让瞬间迸出的泪水落在地面的枯草上,头也不回地向行宫方向跑去。

风霖正要去追,突然记起早上占到的那起卦——离卦、九四!

那卦词为: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突然发生某种灾难,包括焚烧、死亡、抛弃)!

风氏一族占卜向来灵验,因此才有圣族之名;如此凶险的卦像他还是第一次占到,风霖深叹了一口气:难道自己命中当有此劫?

他呆呆望着云夕身影消失的方向,无奈地停住脚步:假若自己还能活着从楚国归来,一定放下一切先去寻找云夕;不管是鲁王城还是昆仑的玉珠峰,就算踏遍世间每一个角落,他总能再找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