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似花非花

第二天,天气晴朗,碧蓝的天上一丝云彩都没有。【燃文123网,四下里安静无声,绿萼歇了午觉,小梅与小小也坐下来做着绣活,小小正在绣着一方帕子,绿萼起来了,她也不曾留意到,绿萼便走近来瞧,见那湖水色的帕子上,用莲青色的丝线绣了疏疏几枝垂柳,于是说:“好是好,就是太素净了些。”

小小这才发现绿萼醒了,便抬头微笑道:“娘娘,你醒了。”

绿萼笑着应了一声,却听小平子走进来禀报道:“娘娘,皇上身边做事的李向来过,说让娘娘醒了以后,去两仪殿见驾。”

小小听到这里,立时咳了一声,对着绿萼说道:“娘娘,你这次可要多顺着皇上些,别.......”

绿萼一听小小开始叨叨,立时说道:“知道了,知道了。”小梅原本一直在一侧做着针线活,这时候听到绿萼如是说,忙放了针线。然后走到绿萼身侧说道:“那娘娘先换一下衣裳吧,这.....也太素净了一些。”

绿萼今天只穿了一套水湖绿的衣裳,头上只配了几只珍珠钗子,极是简单,小小也瞧了一眼,终是说道:“我看这样极好。”

小梅听到小小这般说,便只拿眼瞧着绿萼,绿萼那里愿意再换一次衣裳,便顺着小小的话说道:“小小在宫里当差的时间久,想来说的话应该不错。”

小梅这才不做声了,只是收拾着东西,绿萼瞧了她一眼,便说道:“那小小陪着我去吧。”

小小应了一声,两人又整理了一下衣襟,这才出了门,这还是绿萼进了永和宫以后,第一次出了这门,走到园子里,才发现,这时候已经正是好时候,园里都是花开似锦,走到两仪殿里,两人上去禀报了一声,出来了一个内侍,他给绿萼行了一个礼,然后说道:“皇上在暖阁歇着,娘娘随我来吧。”

皇上在东暖阁里歇着,深沉沉的大殿中寂静无声,只地下两只鎏金大鼎里焚着安息香,那淡白的烟丝丝缕缕,似乎连空气都是安静的。当值的首领太监正是李向,见了绿萼来,向她使个眼色。她便蹑步走进暖阁,小小留在了门口候着,李向轻手轻脚的迎过来,施了一个礼,然后压低了声音对她道:“娘娘,皇上昨天议了一夜的事,这会子才睡着,您看?”

绿萼再不懂事,也不敢让李向去把皇上叫醒,只得懂事的说道:“那我在这里候着。”

“那小的先出去了,娘娘有什么吩咐便招呼一声。”李向说完,施了一个礼,便退了出去,绿萼听说要她独个儿留在这里,心里不免忐忑。可是也知道只能如此,便轻轻点点头。李向不敢多说,只怕惊醒了皇上,蹑手蹑脚便退了出去。绿萼只觉得殿中静到了极点,仿佛连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见。她只是屏息静气,留意着那明黄罗帐之后的动静。虽隔得远,但暖阁之中太安静,依稀连皇上呼吸声亦能听见,极是均停平缓。殿外的阳光经了雕花长窗上糊着的绡纱,投射进来只是淡白的灰影,那窗格的影子,一格一格映在平滑如镜的金砖上。隐隐绰绰便听见帘轻轻一响,一只手掣开软绫帐子,叫一声:“......”声音太过呢喃,绿萼没有听清,只听见窸窸窣窣被衾有声。

绿萼心下一惊,猛然回过神来,却是帐内的皇上翻了个身,四下里依旧是沉沉的寂静。这样的安静,仿佛要天长地久永远这样下去一样,她只恍惚的想,皇上怎么还不醒来?窗外像是起了微风,吹在那窗纱上,极薄半透的窗纱微微的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里呵着气。她看那日影渐渐移近帐前,再过一会儿功夫,就要映在帐上了。便轻轻走至窗前,将那窗子要放下来。

忽听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不要放下来。”她一惊回过头来,原来皇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手撩了帐子,便欲下床来。她忙上前跪下去替他穿上鞋,慌乱里却忘记去招呼外面的人进来。皇上犹有一分睡意,神色不似平日那样警敏锐捷,倒是很难得像寻常人一样有三分慵懒:“你来了?”

绿萼没想到皇上突然就醒了,不由错鄂了一下,方是向皇上勉强的笑了一下,然后施了一礼,然后说道:“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嗯”了一声,道:“顾婕妤有了身子,特来向朕请旨,想要你搬去与她同住,互相有个说话解闷的人,你愿意嘛?”

绿萼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话,只得轻轻应了声:“是。”殿中又静下来,过了片刻,皇上才道:“叫人进来吧。”绿萼应言走至暖阁门侧,向外招呼了一声。司衾尚衣的太监鱼贯而入,替皇上更衣梳洗,她正待退出,皇上却叫住了她,问:“别走,呆会朕有话问你。”

绿萼恭声应了一句。只是立在一侧,看着宫女太监们给皇上披上衣裳,又为他梳好一个发髻,一枚绿玉钗子把他的头发挽好,绿萼只是垂下头,不敢言语。皇上梳理好一切,方站起身来说道:“陪朕在园子里走走。”绿萼还能有什么可说的,这时候花草芳香,墙下开着朵朵百合花般的玉色**,瞧着也是稀有珍品,绿萼随着皇上两人信步在其间,却是没有说话,好半天才听于皇上轻声问道:“你在永和宫住的还好嘛。”

绿萼微一抬头,映入眸里的只是皇上一双如水黑写意里点出来的黑色眼眸,好像深的让人看不见一般,再一定神,只看见他那张极似叶昱的脸,虽然已经是见过多次了,绿萼还是忍不住的失神了片刻,这才应道:“回皇上的话,嫔妾在那里一切都好。”

“我也看出来了,你还很喜欢那里,只是你想在那住一辈子嘛?”皇上淡如清风的说着,语气里不带一点感情。

绿萼却是不敢随意回答,只是默然不语,两人又向前走了几些路,只听院中言笑晏晏,却是侍候皇上的宫女们,在殿前踢键子作耍。暮秋时节,院中花木郁郁郁葱葱,姹紫嫣红在绿叶掩映下格外娇艳。皇上走了进去,众人都没有留意,只见背对着来路的一个宫女身手最为伶俐,惹得众人都拍手叫好,她亦越踢越利落,不知道是谁先看见了皇上,脱口叫了声:“圣上!”

众人这才忽啦啦都跪下去接驾,那踢键子的宫女一惊,脚上的力道失了准头,键子却直直向皇上飞去,她失声惊呼,皇上举手一掠,眼疾手快却接在了手中。那宫女诚惶诚恐的跪下去,因着时气暖和,又踢了这半日的键子,一张脸上红彤彤的,额际汗珠晶莹,极是娇憨动人,那宫女吓的瑟瑟的说道:“奴才该死。”忍不住偷偷一瞥皇上,不想正对上皇上的线视,忙低下头去,不觉那乌黑明亮的眼珠子一转,如宝石一样熠熠生辉。皇上瞧着又是一笑,然后说道:“都起来吧,你们接着玩,别让朕扫了你们的兴致。”

绿萼瞧着那小宫女,只见她双颊生晕,心里暗叹,只怕不几日这宫里又要多一个新人了。

皇上不知道绿萼的心思,只是带着她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只见那天上,碧蓝一泓,万里无云,便随意的说道:“这天晴得真通透。”只是话音还没有落下,便见天际飘过几朵乌云,果真应了一句话,六月的天,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皇上瞧了一眼那天际的云彩,便叹了一声说道:“回吧。”

绿萼也不知道他拉着自己在这园子里走这么半天是个什么想法,皇上当然也不会告诉她,他其实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想走走,绿萼却是在心里左右的捉磨着,可是两人还没走上几步,雨就飘下来了。立时有人为皇上撑了伞,绿萼大小也是一位正经的妃嫔,也有人递了伞与她,只是那雨下得大,四下里只听见一片“哗哗”的水声。那殿基之下四面的驭水神兽,疾雨飞泄,蔚为壮观。那雨势急促,隔了十数步远便只见一团团水气,红墙琉瓦的宫殿尽掩在迷朦的大雨中。风挟着雨势更盛,直往人身上扑来。绿萼虽打着伞,那雨仍不时卷入伞下,待回到两仪殿,绿萼衣裳已经湿了大半。只得理一理半湿的鬓发。

皇上一直立在她前面,绿萼的衣服都是用香料薰过的,这时候雨水一侵,更是觉得幽香萦绕,不绝如缕,直如欲透入人的骨髓一般。禁不住注目,只见乌黑的鬓发腻在白玉也似的面庞之侧,发梢犹带晶莹剔透的水珠,落落分明。却有一滴雨水缓缓滑落,顺着那莲青色的衣领,落下去转瞬不见,因着衣衫尽湿,勾勒显出那盈盈体态,却是楚楚动人,皇上突然忆起那天在温泉里袅袅雾气间看见的那微露在水面的莹润如玉的肩头,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屏了屏心里的那些意动,只是慢慢的向前走着。

那雨气湿衣极寒,绿萼只觉鼻端轻痒难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是御前失仪,绿萼不由赶紧说道:“嫔妾失礼。”皇上却是没有说话,只是从袖里拿出一方小帕子,递给了绿萼,绿萼下意识的伸出手去,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刚想回缩,慌乱里手中帕子又滑落下去,悄然落地。

绿萼一见那帕子落在地上,吓的赶紧拾了起来,皇上只是瞅了一眼绿萼那一脸慌乱的样子,绿萼又是心里一惊,赶紧回手将手帕往自己袖中一掖,然后敛袖施礼说道:“嫔妾失礼。”

皇上咕叽的笑了一声,然后拉起绿萼说道:“你呀,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溶进宫里的生活呀。”

绿萼不知道前因后事,听到皇上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是脸色微微凝了一下,转而一笑。

皇上瞧着她,好半天没有再说话,只是瞧着绿萼,慢步向前走了几步,然后拿出一帐画来,殿开给绿萼瞧着,然后指着上面的诗句与她说道:“你瞧瞧。”

绿萼只是瞧着那上面的画卷,画上是一个宫装少女立于一树梅花之下,细看之下,很有些眼熟,却是想不起来是那宫的嫔妃,只是那一侧还提着一行小字,绿萼细细瞧着: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画佳梅宫粉。

绿萼当下脸色终于触动了,她只是看着那首词,这是一首《画堂春》,也是以前她最喜欢的诗词之一,从这里她就可以肯定皇上也是穿越来的,而且这么巧,这么巧,他也喜欢《画堂春》又有一张与叶昱那般相似的脸,绿萼不由一抬眼,看见皇上的脸上只是淡如清风的笑着,绿萼的手立时颤抖了,他......他.......绿萼下意识的唤了一声:“叶昱。”这一次却是声音大了一些,皇上终归是听见了,他的眼眸抬动了一下,等绿萼回过神来,她的双手已让他紧紧攥着,腕骨似要碎裂一般,他的眼中幽暗,清晰的倒映出她的影子,他突然觉得有一种感觉,如锐刺尖刀在心上剜去,缓慢的钝痛泛上来,瞬间迸发竟连呼吸亦是椎心刺骨。这个名字他是知道的,知道的,也是熟悉的,她是不是她,是不是她,不敢问,也不想去问,便是问了,他又能如何面对她。

心痛的那么重,就像那一夜听到她的死讯时一般,那么的痛,便是在这宫里,六宫佳丽三千,也敌不过她展颜一笑,敌不过她怨愤一怒,喜欢一个人是在一起很开心,可是对她,便是那般的痛过,那般的恨过,又让她那般的怨过,依旧想要与她在一起,这样的心从来不曾变过,可是他却只是带着那样的记忆回来到这里,这个异惑的空间里,便是他成了九五至尊,又如何?再也见不到她的笑容,便是能寻到与她相似的女子,又如何,终归不是她。

不过是曾经沧海......

绿萼让他捏的痛了,忍不住轻轻的呼了一声,皇上却在这时候蓦然松开手,终究是转过脸去,他不敢问,不敢问,他从来没想到此生此世,他已位极天下,这时候,还会有他不敢去问的事。

皇上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多可怕,绿萼吓的缓缓的跪下了,她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认错人了,她只得瑟瑟发抖的说道:“嫔妾失仪。”

皇上微微的闭了一下眼眸,这才缓缓睁开眼眸,绿萼只是跪在那里,皇上只瞧着她,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她,仿佛只是想从她身上瞧见别的什么,那目光里竟似是沉沦的痛楚,夹着奇异的哀伤。皇上似是震动了一下,梦呓一样暗哑低声:“起来吧……”只说了这三个字,唇角微微上扬,竟似是笑了。便是将他认错为别人又何妨,终归这个人是她,这个人是她,不是嘛?

上天待他何其厚,居然在这里,在不同的空间里,他还能遇见她。

绿萼已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说道:“绿萼......”只说了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正重新注目于她,目光中只是无波无浪的沉寂,他望了她片刻,终于唤了李向进来,声调已经是如常的平静如水,听不出一丝涟漪:“传旨,婕妤叶氏容工德淑,予晋庶四品姬位,赐号珍,还居锦绣宫凝华殿。”

珍,只有他自己知道,她在他的心里,会是什么样的珍宝,失而复得,不,他还不曾得到,却是再也不想失去。

李向微微一愣,旋即道:“是。”

绿萼没想到会在这时候晋位,难道是因为他们都是同为穿越人?此时听到李向应声,方似回过神来,木然磕下头去:“绿萼谢皇上隆恩。”规规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视线所及,只是他一角明黄色的袍角拂在杌子上,那明黄以有些晃眼,直叫人觉得微微眼晕,不能再看。

皇上的目光根本没有再望她,只淡然瞧着那鎏金错银的紫铜熏笼,声音里透着无可抑制的倦怠:“朕乏了,乏透了,你下去吧。明儿也不必来谢恩了。”她无声无息的再请了个安,方退了出去。皇上仍是纹丝不动盘膝坐在那里,他性子镇定安详,平日里也常常这样一坐数个时辰,依旧端端正正,毫不走样。只是却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在追索着她的身影,只见小太监打起帘子,她湖青色的身影一闪,却是再也瞧不见了,心里方才觉得那么的痛,痛的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回想起之前曾经半梦半醒间将她当成了她。原来都是有前因的,自己有了与过去不同的容颜,她难道也是一般。

是不是她?皇上只觉得心里沉静了多年的往事,全然让人掠破了,突然间忆起第一次认出绿萼是穿越人是因为她念了一首诗,那首诗,他还记得: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