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 贰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象不停的要回想起过去的种种。

在那个小小的山林里,在还没有变红的枫叶丛里,他一把山火烧尽了桃花遍野的集镇,凭着妖怪的天真,以为可以再也不想他……可惜无果,野火之后草木还是长了起来,后山的桃花也还是开了。

不知不觉北面的风吹过来,带来不知名的红叶,掉在焦土上,把山林改变了样貌。自此心不能静,随四季更替,红开红落而转变,在林间唱着歌,唱了许多年,却不知道谁能听见……熟悉的锡杖声沙沙的来了,和他的脚铃,好象紫竹林里一颗露水滴落的轻响,久久**漾开去,谁知道缘分的尽头是什么?

不会是虚无。

难道已经懂了吗?

看着无欲慈悲的佛的神态,那只荒野里的狐狸其实顿悟,明白了自己想要爱也想要被爱,那是只要生灵便不可改变的欲念,无法遏止,难以回旋!一如天地万物的变化生息,循环往复,那是生命之真理!

是不是他真的知道什么是情了?

无可说他不懂,所以少烦恼,其实也能够懂,当他扪着心头觉得疼痛的时候,他早就知道情为何物了……心念中的桃花香气如同酷烈的毒药,渗透在他的四肢百骸,他虽然知道自己没有了妖力就没有了桃花的媚香,可是他自己都可以感觉到,那幽远香气还在隐隐浮动,那情动的气味,他甚至能闻见,能闻见……

山门大开着,能看见石阶和殿宇,那巍峨的庙堂,松涛。

少年毫无预兆的站了起来,放下他的伞。

当他走出亭子的时候,看见远处的一百零八阶的台阶上站着那个人。

——人生无法数尽的的烦恼,据说也只是一百零八个,走上去,就可以登极乐。

在彼岸。那个人迎着风雨站立,笔直,漠然,但是他的潮湿的袍袖还是微微的抖战。

他不像从前那样抬头昂首,目光炯炯,他的眼睛现在幽暗了,少了星子。那宽大的僧袍遮不住他的消瘦,满眼的红叶也遮不住他苍白的脸。看到他就知道他也吃了不少的苦,可有好久不见了,让我看看你……看看你当初见面时,就刻在我眼里的容颜。

莲心站着,不曾动。

他好象也看见了他,只是好象,因为他没有动。

少年收拾起垂地的红衣,如同风中一只细竹。

他的漆黑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他抬起的眼睛里仿佛映了满山红叶进去……他是那样的美,超脱了红尘俗世的美,媚然而刚毅的美,仿佛天地造化出的最**的灵兽,能把人的灵魂也吞吃掉。

这就是他所爱的人,一个妖孽。

那天,遍山红叶,风骤雨疏。

红衣下的人很年轻,这是他没见过的奉桃,但是他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少年是这麽的从容,好象他们曾有过约定要在今天见面一样,他展开一个微笑,放开手里的伞:“莲心,你说不逃,这辈子我若想要你,你就给我这句话,可还算数?”

莲心沈默著,他站在一百零八阶上,高高的水和云雾的上面,看不清面目,而妖孽在另一头,带著几许哀愁和嘲弄看著他。

“出家人不打幌语,我问你,你要好好的回答我。”少年说,可是他忽然变了颜色,他看见莲心横过了他手里的锡杖,他的身後慢慢聚拢的僧众则**著,他们也是如今才知道,来的竟然便是那个九尾妖狐!

一半是憎恶,一半是恐惧,众僧分持法器,如临大敌。

“你不该来……如今你来了,可想过会死在我手中!?”莲心的声音在颤抖,但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愤怒,而是纯粹的痛苦,这痛苦萦绕胸前,折磨他许久,而今再次看见这个妖孽,竟是无法遏止,快要支持不住。

少年依旧笑著:“你好象是忘记了自己的信诺,你说过不离开,却失约了。”

莲心心乱如麻,脚下仿佛有一个泥泽,让他裹足难前,也不得後退。

众僧听了却相顾骇然,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妖孽仰首望著他,举步踏上台阶。

“别过来!”莲心大喝,同时,僧众们也扬起法器,蓄势待发。

“你说你要陪著我,我说过我要得到你,我们怎麽能分开?”

少年翩翩纷飞的衣襟在雨里如同摇曳烛火,恍惚地,他一个踉跄好象要倒下去,莲心才发现他脸色是那麽苍白,举步是这麽艰难。

他看见他衣衫上的红,发丝的黑,可是他的眼睛他不敢看。

僧众见他踉跄,竟有几人想往前捉拿。

“你们退下!”莲心道。

知晓往事的老僧们不在寺内,此时跟从的僧人,对这二人之事都一无所知。

僧人们疑惑惊讶地看著他们的主持,莲心强自振作,言道:“这妖孽的厉害──若要对付他,只有我。”

奉桃闻言笑了笑,也不停步。

“奉桃──你走!”他看著他,说的话只有自己能听见,他好象是在自语,可是他本想说给那个妖孽听。

少年慢慢的走上来,望著他,好象忘川边的渡客——那依依无奈,那深沈的幽怨。

莲心再次倾尽力气地叫住他:”走,否则……”“你要杀我,是吗?”少年的眼睛渐渐看清楚了,湿润著,明亮的,好象是雨水浸润的,看上去却像是泪水……不,妖孽没有眼泪。

“别怕这个妖怪,他快死了!”

“看看,这样一个狐媚的样子!”

“主持,咱们已经报知长老,他们很快就会赶来拉!!”

众僧叫嚷著,似乎想用这些喝骂来摆脱他们的恐慌,他们虽叫嚷热闹,看见妖孽不停步走来,竟都不自禁畏缩著往後退去。

莲心痛苦的闭上眼睛:“你走!”

“叫我到哪里去?天地间我可以到哪里去?”妖孽一步一步上前,“你不是要杀我吗,莲心?”

莲心摇著头:“我们都离死期不远了,你何必……”

“我害了你,是吗?”妖孽还在笑著,他好象又想起了往事,“我硬是把你囚禁在身边,只顾自己快乐,却不管你是多羞耻,多难堪……奈何,谁叫我是只狐狸?”

莲心想起往事,顿时陷入羞愤和悲哀里去,但他还是勉强控制住自己,一声令下:“众人听著,退回寺中,无我命令,不得擅动。”

这时,他却听得身後有一名长老的声音呵斥道:“莲心,难道你要放走这妖孽不成?!”

莲心一个冷战。只见是寺中养病那一位长老,老人举著佛珠,踉跄地奔了过来。

“只有我能对付他,其余的人,都退去罢。”

“红莲行者!主持!你若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老人沈痛地叫喊道,僧众们一时更是无措,而奉桃只轻蔑的看著这台戏。

“长老,”莲心一把拦住就要冲上前的老僧,阴沈著声音,“您容我与他做个了段,莲心必不负佛前许下的誓愿,定会诛灭妖邪!”

一阵清冽的笑声传来,只见少年在阶上停下脚步:“你没变,你还是那个莲心!”

妖孽忽而潇洒地转过身去,侧过脸来:“奉桃是山野游民,不知礼数,这就要去了。”

——那神态与初次见面一模一样。

他看了莲心的那眼,再明白不过,他并不想走,他已来了,怎会走?

“奉桃……”莲心咬著牙,突然在不肯甘休的老僧背後击出一掌,让他昏去,然後疾言厉色对众僧道:”退回去!我一人对付这妖孽!”

众人这时的眼色与前面已不同,混杂著不信,猜疑,惶恐,甚至鄙夷。

但是他们依然是很敬畏这位红莲行者,这上天选取的人。

他们再看那一身红衣的妖邪一付无害少年的模样,让人为难,不敢上前围攻。

“我和他说上一回话,你们再想怎样,便是你们的事。”少年踱步,捡起丢在半路的雨伞,突然用异常冰冷的目光看著这一群。

莲心一顿锡杖:“你们都退去!”

僧众**,慢慢的往後退,往後,直到视野中再也看不见。

空空寂寂,好象纷纷世上潮水。

一个恍惚,就只剩下那两个人。

两人相对,伫立雨中。

少年的发丝上又有一滴水落下,漆黑的眼睛笔直望过来:“莲心,你是我真正想要的,这难道不行麽?”

“不行!”莲心慢慢退下一步,“这不行,你是个妖孽……”

“只因为我是妖孽?”少年的笑有些凄凉,仿佛要融化进雨中,又或者连雨也要融化在他的哀戚里,“只因为,我是个妖孽麽?没有其他?”

“便是这点,已足够了。”莲心低哑地回应著。

“有人对我说过,人是有轮回的……若我们都有来世,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时,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少年说著傻话,最悲哀的傻话,让莲心想起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任性妄为没有教条规矩的兽,他从没有乞求过什麽。

锡杖发出一声巨响,被轻薄的雨声遮盖,莲心双膝顿在青石上,不能再听,不能再言!

不知道什麽时候,那一百零八阶的高台也终於在妖孽的脚下了。

少年走到他身边,仰首望望天空不断落下的,灰蒙蒙的雨。莲心仰起脸看他,看见纸伞下模糊的脸。

妖孽俯下身靠近委顿的那人,放开了伞,扶住他的肩膀,轻轻捧起他的脸:“妖孽没有轮回,除非我不再想起你,不然就要这样痛下去了……你知道麽,小和尚?”

他们互相看著,凝望,面前的人好象很熟悉又很陌生,这是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虽然在多年前,他们见面的时候就这样彼此凝望过,可惜有人不甚记得了,唯有那个天地间长久存在的灵兽,还能历历忆清。

对他们来说,从没有彼此好好的望过,甚至没有彼此好好交谈过,人和妖孽毕竟总是不同。

“莲心,我想问你……你对我可曾有情?”这率直的询问,天知道多麽难出口,或者从前并没有在乎的东西,现在却明白是那样重要的依凭。

“我不知!……何必问我!”莲心埋首低喃。

闻言,奉桃心里一阵冰冷,他闭上眼睛——那双飞著红线的眼,最妖豔的妖精的眼睛,现在模糊成一片深潭,雨水顺著修长的睫毛垂下脸颊,终于不知归了何处……

“莲心,你不知?”妖孽呢喃著,雨中洗出的纯粹的哀伤,霸道的剑眉失去了往昔神采,却揪起最牵心肠的沈沦,他早已经沉沦在这红尘中,早已经该伤心,如今却是太迟……

“你不知么?”

他不知是有或是无,不知是情,或恨,是深,是浅薄,是恍若一梦,是刻骨,是痴傻,是疯癫……不知!

这一场镜花水月,青烟骤雨,这迷离的一个梦境,仿佛随了这句话,变得如同不存在一样的悲哀,妖孽只觉得心头一寒,坠了下去,再也不要回头,为何你我是这样的……为何?

可是,为什麽要强留人心,强横霸道呢?终是咎由自取。

对望的两人,早就沉没在这冰冷的雨中。

“住口!住口!你再敢这样回答!”少年脸上闪动起阴郁的火焰,扑上来,捂住他的嘴唇──再说一次又如何呢?不说了也一样是这般结局,你好傻……

莲心道:“我恨你,妖孽!”

少年的手指收紧,在僧人的面颊上留下血痕,他突然扼住他的脖子,一双青苍细瘦的手合拢,渐渐的用力,莲心并没有挣扎,他径直看著他,以为能看见妖孽愤怒的杀意,可是他看见的,是一双流泪的眼睛,只看了一眼,一滴滚热就模糊了他的眼,不不,你弄错了!妖孽没有泪,他们不懂什麽是真正的悲哀。可是谁知道呢?连佛祖也不知道!

少年大叫:“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他那样用力,可他的手指是少年的手指,太过纤细。

莲心被他扼住,一个踉跄,他们一同倒在地上,少年在他身上依然不放开手指,眼泪和著雨水,点点倾落在莲心的胸口,如同当初的,他曾落下的最初的泪水,他只感觉一片隐约的热和冰冷,点点都是苦痛……莲心伸出一只手掌,握住少年一缕长长的发丝,起先那么温柔,仿佛爱抚,而后,他缓慢的收紧到发根,猛地撕扯到面前:“我们互相恨著不好麽,妖孽!”

他从喉头发出低哑的呢喃:“你也恨我,是不是?”

少年笑了:“你恨我,好得很……”

两人在雨里纠缠,默默牵扯皮肤上的温暖,那发丝的冰凉,那胸口的滚热,他们仿佛沈迷一般……倏忽,庙堂的锺声响了起来,是集合宣召的急锺!

钟一声接一声,穿过静谧的山林,两人却似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毫不在意。

他就在他眼前,把一只手臂伸向了空中。

在这高高的石阶上,满山遍野的红叶尽收眼里。

随九尾妖狐的手指,朔风平白而起,原本班驳陆离的全成血红!

红从他们身边开始弥散.如涟漪,如潮汐,如烟花,一层层的红叶红得妖异鬼魅,它们突如其来,不是神迹,而是妖孽的法术,妖孽的手指抚过莲心的眼睑,他哑声道:“记得我出生的时候,山谷中桃花正豔,满眼俱是娇红,美不胜收,就好象神仙的居处……在你我初见那个晚上,我给你看了曾见过的美景,可惜你不会欣赏,一心要杀我,如今我再让你见一见这景色,不要再忘记……”

说罢,少年仰首。

须臾,用最宛转媚惑的声音唱起。

那声音不似男子,也不似女子,未曾相识,却铭刻在心。

这瑞丽清越的歌,直教人忘记了今昔何昔。

──轮回苦,轮一回不耽误,离不了千丈尘土,换不得红颜枯骨!

他轻轻转动手腕,这是最妙曼轻盈的回旋,它的姿态潇洒又娇柔,配合著最流转的眼波和最清丽的眉目,舞动着,红叶在指尖点下变换著浓淡明暗,青苍色的天穹也好象被染了鲜红。

──轮回苦,可怜便有痴人,将前生酒作了今生沽!

少年的脸青白,手臂似已无力,却不愿停下。像风中摧折的一剪桃花,如传说中歌尽泣血的鸟,叹息著,击节曼声——到底是亦醉,且亦糊涂,空把人间误!

少年起舞的手掌忽而藏到红袖中去,妖冶倾尽眉梢,忽然抛洒那袖前的轻纱飞舞。随他抛洒红袖,叶落如雨,雨却如血。

──轮回苦,千种允诺又造了万般寂寞,奈何循环又往复!

森严的青石台阶早就踪影不见,被密密红叶铺陈,看不见一丝空隙,仿佛是妖孽故意的造就,和他的一身红衣融为一体,是最浓豔的血红!

少年伏在莲心身攀,他纵声长歌着,用从来未曾有的柔情。

“轮回皆自苦!”少年仰著头,微合双眼,身姿安详,仿佛天地间只他,他在血红里苍白著,如同一夕风雨后零落的桃花,他托那朔风将妙曼的天音送出去,一直穿过轮回往复的苦痛,融化在万倾红尘之中……

他不要轮回,他只要这眼前一刻。

他的声音低下来,四周的庙堂楼阁似都被红色遮蔽,他们在这歌中再看不到世间纷繁的蜃影,那喧嚣的锺鼓警号在这阕歌前蒙了尘土,暗淡失色……唱罢,恍如隔世,一曲终了,难再听闻,他是用如何的心思在唱,难道听者不懂麽?

莲心的神情凄厉,最决绝的肃穆。

他是错误的,但是他在最初就没有更改的权利。这一切都注定好了!

他的心依然颤抖,可是他无法後悔,也无法改变什麽,他只能让事情如此结局,如果不是这样的结局,妖孽又为什麽要唱这样的一首歌呢,轮回的苦,难道已透悟?

莲心感觉到温暖的东西流过他的手掌,洗去雨水的冷涩。掌心的禅杖被他松开,留在了他下决定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不知道何时血已经流淌而过了,奉桃仰起的头现在低垂下来,嘴角滴落了嫣红,他的咽喉中满是滚热的**,他已经不能再唱……他垂下眼帘,看见自己胸前锐利的凶器,疼痛在接下去的一瞬间袭击了他,他忍不住一口鲜血涌到唇边,污了苍白的下颌与青灰的袈裟。在歌到尾声的时刻,他身下的人用锡杖贯穿了他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锡杖进入心口时的冰凉……这是没有犹豫的一击,正在致命之处,绝情绝心!

少年吐净口中的血块,笑了起来:“我是自寻烦恼。”

“不。”红莲行者闭上眼睛,“我不想你死在他人手中,妖孽!”

他的右手紧紧抓在禅杖上,左手却攥著那柔滑的一束青丝,似再也不愿放手!

他用平生最温柔的声音,仿佛欺哄一样的对妖怪呢喃:“奉桃,你的歌很好听……”

妖孽的歌在朔风里回旋,而锺声则不停敲打著。

这世上的一切催逼这他,要他去守誓约,可是他仍然觉得,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奉桃抬起头去,看见红叶纷纷而下,美得教人无法呼吸,他好想继续唱,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

妖孽低头看见自己血染红了他的袈裟,那人现在沾染了一身的血红,一直融到无边无际的红色大地中去……这就是他想看见的,最妖冶的死!他倒在他的身上,而那心口的锡杖慢慢移动,要离开,离开那里的时候,他就该去了。

奉桃突然抓住杖端。

“你怕他们来麽?”少年在莲心的耳边问。

“怕,可是我不会让他们碰你的……”莲心的手掌离开禅杖,用它来紧紧的拥住他怀里的妖孽,突然之间骇人的热切!

“奉桃,你是我的妖孽,是我的!谁也──不能碰!”

奉桃看著他,苦笑了。

他明白只有这个时候他眼前的人,才会给他看他的真心,那实在是太可怜的事情。世间事,何等作弄人。

妖孽的声音那麽低哑,仿佛已经不能听见,可是他还是在他耳边下诅咒:“莲心,你欠我的!下一世,把欠我的都还来。”

“好,我答应你。”那人回答,仿佛在佛前下了誓约一样的虔诚。

妖孽闻言,轻轻放开握住禅杖的手。

远处,有俗世的喧嚣。

很快便能安静。

那一日暴雨忽止,云开日出,万里青空。

那个涂炭生灵的灾厄好像从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