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堇宫一连串的丧事惊动了延心宫,帝君听得底下人通报玉峥的死讯,沉默许久,拂袖而道:“摇光跋扈阴戾,屡教不改,出手杀人罪孽深重,不必审了,夺去仙籍,押入灵虚台伏罪柱上,日日受雷霆轰鸣之苦——无赦时!”

清竹无声领旨,快步走了出去。

元后坐在一旁,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帝君,轻不可微地笑了一下。

回了寝宫,她心情极好地摆弄了着新摘的莲花,侍女来报:“娘娘,静蓉带到。”紧接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伏地拜倒,三呼祝语。

元后将莲花修成满意的模样,“起吧。”

静蓉这才不紧不慢地起身,低头跪着。元后坐到她面前,依旧保持着微微笑着的模样,“此事,本宫知道你有大功劳。把你安排在摇光身边这么多年,也委屈你了。”

静蓉道:“娘娘与静蓉有恩,静蓉愿为娘娘肝脑涂地!”

元后轻笑,语气也难得地轻松起来:“如今壶天镜,终于彻底没有那个女人的痕迹了……”又感慨,“摇光这孩子,如果和她姐姐一样能安分点,倒也不至于亡得这么快。静蓉啊,听说当时,祁堇宫很热闹啊。”

静蓉伏首说一声是,道:“摇光公……摇光生性急躁,极易被激怒……加上婢子在摇光的日常熏香里加点咒术,才能一举成功。”

当日摇光回去后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她便借此挑拨,第二日发生的事简直就是天赐良机,玉峥进来之时,她刻意未加阻拦,甚至在玉峥被推倒之际暗中动了手脚,因此摇光当时虽只是轻轻推了一下,玉峥却再也没有起来。

“好了,此事已经过去了,本宫兑现当日的诺言。南山仙母已经答应收留你,你即刻收拾一番便去吧。”

静蓉难掩大喜,深深伏地拜倒:“谢娘娘隆恩!”

天上几点稀星,银月半悬,窗外更漏声声地飘入帐中,借着银霜般的月光,依稀可见**相互依偎着的人。

大公子紧紧环抱着闻人九,埋头在她的脖间,身体微微地抖动。而闻人九睁着双眼,空空地望着床顶。寂静的夜晚,除去窗外声声更漏,一丝声响也没有。

“阿九,你别这样……你还有我,你还有我,你还有我……”大公子低声地说着,他知道闻人九能听到。一整个晚上他不断地重复这句话,然而闻人九却始终睁着眼一动不动。

整整七天,闻人九除非在银针之下睡去几个时辰之外,都是像这样躺着,安静得就像没有灵魂的躯壳。

祁堇宫刚刚升起宁瑜的白绫,不出三日又升起玉峥的白绫,接二连三的白事,大公子已疲倦至极。而现在闻人九又浑浑噩噩无法清醒,他从没有哪个时候像此刻那样觉得累过。

失去宁瑜的痛苦,他并不比闻人九的少,当初他得到这个儿子时有多喜悦,失去时就有多痛苦。然而他必须振作,来来往往的仙友无论是真心的还是假意,他都得逐一应付,祁堇宫辛苦支撑了那么久,不能就此倒下。

可那些都是人前的。

当夜幕来时,褪去一身伪装、面对痴傻的闻人九,他只觉得冷。他紧紧地抱着她,试图不让自己觉得冷。他不断地说:“你还有我,只

要你肯睁开眼,我就在你旁边。阿九、阿九……你醒一醒,你还有我、而……我也还有你……阿九。”

他以前看到不少女子伤怨之词,记得有一句——更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当时觉得女子多矫情,夜晚再长,总会天明。而今想起这句诗,却那么应景。

原来夜真的那么长,那么深……

天光渐亮,闻人九忽然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妄语不止。医官前来看过,脸色凝重:“这正是将体内的郁结之气发出来,若明日天明之前能退烧,这一关就算娘娘闯过去了。”

大公子沉默,慢慢地在床头坐下,轻抚她通红的脸颊,低声问:“若不能呢?”

医官沉吟片刻,如实说道,“痴傻更甚。”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大公子颓然地垂下了肩膀,连声音也委顿下去,“下去开方吧。”

“是。”

素洗捧着冰块进来,闻人九昏迷之下肯定吃不进药去,唯一的退烧方法便是给身体降温。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大公子身后唤一声,然而大公子却充耳不闻,自顾握住闻人九的手,不断地喊她的名字,求她醒过来。

素洗顿了一会,走到他身前跪下,将冰敷用的毛巾高举到他面前,“大公子,您给娘娘冰敷一下,也许会有效。”

大公子静静地看着被冰块浸湿的毛巾,抬手将毛巾取过,挥手示意他人退下。

素洗起身将闻人九的衣衫褪去,以便大公子擦身。她想起他们刚刚成婚时,大公子假托中毒在祁堇宫休养,闻人九便是如这般替他擦身,如今却变成了大公子为她擦身。只是当时大公子假危,而她是真病。

但愿明日一早能好起来。

她取出一身干净的亵衣给闻人九换上,突而想起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仔细想了一会,还是轻声地说,“早晨帝君遣人传来口谕,延心宫已辟出一处宫殿专为娘娘养病,若娘娘愿意,可随时前往小住。”

大公子替她系带子的手一顿,目光霎时阴枭下去,“做他的春秋大梦!”

到了入夜时分,闻人九的情况更加不好起来,不仅胡言妄语,更是高热惊厥,医官换了三个,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大公子暴怒,将他们全都赶了出去,有倒霉跑得不够快的被一掌掀翻,脑门上鼓起好大一块包。

大公子失了往日风度,抓着她的手狠狠地说,“你若觉得累,你若要走,你就走……但是你记着,碧落黄泉,我也会再寻得你,你还是我无怀矜的妃!你走不掉的!你一日是,一生都是,我……绝不放手!”

闻人九整个人昏昏沉沉,不知身处何时何地,脑子里一会儿是难产时的情景,整个人痛得好像要被撕开来;一会儿又是某个午后,一家三口和宁瑜一起玩的样子;一转眼时光穿梭,又来到小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二十多年的人事物就像漩涡一样不停地在身边穿梭,各种声音交错来去,让她几乎崩溃。

她摇摇晃晃地走向记忆中的小茅屋。母亲在里面摇着织布机,轻轻哼唱童谣——芦苇高,芦苇长,芦苇**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她下意识地循着那样的歌声走去,浑浑噩噩之间已站在门

口。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呐喊着、渴望着那样的安宁,期盼着那样的温暖。

无论怎样,无论什么代价,只要能过去,只要能回去……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娘,我来了。我回来了……

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离开了那个小茅屋,那里那么温暖,怎么会离开呢?梦吧,做了个梦而已,梦醒了,就该回家了。

她踏进久违的大门,隔着窗子依稀看见母亲坐在屋子里织布。春莺婉转而啼,翠竹微风而摇,歌谣慢声,她高兴地落下泪……却迈不动步子。

隐隐约约地有谁在喊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穿过周围重重的声音传入她的耳畔,那声音熟悉极了,却想不起来是谁。她好累,好想休息,可那声音却不歇地在耳畔围绕,不肯停歇。

——碧落黄泉……你走不掉的!

——绝不放手!绝不!

她突地记起来了,身体瞬时如坠入冰火两重天,骤冷又骤热……

整整一夜,寝宫里灯火通明,只影随夜长。

天微微亮时,闻人九整个人出了一身的汗,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所幸竟慢慢地退烧,脸色也不再通红似火烧。素洗守在门外,忽听里面大公子急召人,忙找来了睡在隔壁的医官。

医官火急火燎地赶来,仔细看了闻人九,大喜,伏地道:“恭喜大公子,娘娘这是熬过来了!”

大公子握在手里的杯子应声而裂,他望着闻人九闭了闭眼,神情慢慢地松懈了下来。

闻人九醒来时又渴又疼,嗓子里仿佛有火在烧,浑身上下仿佛被拆骨一样,她迟滞地将目光落在坐在床外侧看书的大公子——他正一手在被窝中握住自己的手,另一手拿着本书,似乎看得十分入神,然而那一页却很久都没翻动。

她看了很久,嘶哑着开口:“矜……”

大公子整个人跳了一下,目光不可置信又掩不住地大喜,他回头看她,听闻人九道:“我渴……”

“我这就去倒水,你等等!”大公子利落地下床,片刻后又回来,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他扶起闻人九,仔细吹了吹后才递到她嘴边。

闻人九双手捧茶喝了半杯,因喝太快而咳了起来,大公子左手环着她的肩,替她擦去嘴边的水,极温柔地说,“慢点喝。”又问,“哪里有不舒服的吗?不舒服再躺会儿,我陪你。”

闻人九摇摇头,捧着杯子两眼直直地望着清茶,突而掉下泪来,她将整个人靠在大公子身上,抱着他的手臂一开始是无声地哭,慢慢地小声哭,最后大声地什么都不管地哭了。

大公子始终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眶微微地泛热,却最终忍住了。

入了夜,大公子躺在外侧很快就睡着了,这么多天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在忙碌,先是宁瑜和玉峥的丧事,然是后闻人九的病,他觉得乏累极了。然而闻人九睡不着,她脑子十分地清醒,越是夜深人静,就越是清醒。

帝君有意保摇光的命,虽然夺去了她的仙籍终身监禁,可这样怎么够,她的宁瑜、她的母亲,她最爱的人,她的伤痛……怎是区区监禁就能补偿的?!

要报仇,一定要、要让摇光付出代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