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璧月棠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青丘之人。

此时的璧月棠已是有了四世同堂,垂垂老矣的老妇人。年轻时纵然毁了半面容颜,只看一侧,依旧是位绝代佳人。现下老了,呵呵笑起来,面皮皱紧,越发吓人。家里人看惯了不觉什么,只那些弄堂里的小儿跑来跑去,但撞见她便立时躲远。

这副尊容,在外乡人眼中看去,被吓一吓亦是常事。

只是今日,这两个头戴帷帽外乡女子,盯着她看的目光是不是也太露骨了些,更久站不走。璧月棠心中略有不快,想转身回家。

不想书生早颤巍巍的跑过来,举着手中拐杖要打:“滚!滚!”

那两人不退,反倒紧上前几步,指着书生脸上烫痕,脱口喊道:“书生!”

惊得书生险些跌坐在地,手紧紧捂住半边脸,羞怒交加,憋得紫青。

璧月棠赶忙挡上来:“哪来的疯子!走!走!”嘴上骂的声响,实则腿脚都软了。

当年书生被古阳抓住,虽留一命,脸上却被他烫了个“忠”字,自此被世人嘲笑为“天下第一二臣”。等书生带璧月棠离开阊城,寻得君夏言,三人俱改名换姓,躲到乡下避世。书生更是狠心将那忠字复又烫烂。如今几十年过去,竟然还有人能认出他二人,来人意欲何为,实在令人胆战心惊!

那两人之中一女子哈哈大笑起来,将纱帘掀起:“都老成这样了,书生你还让你姐姐护着你。也不知羞也不羞!”见他们都被吓得不知如何反应,笑声更是爽朗,“认不出来了吧,我是清茶。”

岁月不饶人。璧月棠、书生二人早已苍老的无法相认,清茶又何尝不是。

谨慎的又多问了几句,俱是青丘姐妹间的日常隐私。方才相信原来此人真的是清茶。

就欢欢喜喜的迎进门,双方都恨不得将这几十年的空白尽情诉说,方能弥补姐妹间情感的缺失。

洋洋洒洒的直说到傍晚。璧月棠避世后生活本就简单,更兼年老气弱,只说了几刻,就闭嘴细听清茶这几十年的奇遇,多是神神鬼鬼的,异常有趣。

话音忽又扭转,突兀的提起了当年阊城往事。

谈及古阳新帝登基之时,痛饮霜林酒,用的酒杯,就是淳于夜的头颅;谈及安紫清在封后大殿上公然行刺,被古阳扔进狗群,活活被撕碎。更将安紫清与安陵梓默的遗骨分别扔在了山南海北,生死都不能相见;更谈及当初句儿带千阳逃离阊城,却最终死在乱军中。

“原本只是句儿被乱军刺伤,千阳哭着不敢逃。不想句儿那人的心性,临死还是那么决绝,掏出防身的匕首,就带着千阳一同下了黄泉。自千阳来秦宫,句儿就护着他,不想到最后,竟护他到死。这两人啊……”

书生早没了精神听下去,坐着打瞌睡。璧月棠是何等人物,即便几十年不动心思,现下还是听出来。清茶的来访,实在不简单。

“这两人结局,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哈哈!”璧月棠真是不减当年,清茶此时才将身边人的面纱掀起,“你可还记得他?”

眸色清浅,剔透恍若冰山,唯有额间蝴蝶纹饰妖异。这么多年,此人容貌丝毫未变,只淡淡微笑,神采熠熠,原来竟不是个痴傻木偶。

这人初现于青丘,后又被绮千斩锁在身旁片刻不离。但此人身份一直成谜,狐爷留着他却藏匿极深,初云更几次避而不谈。没想到再次见到,此人岁月不减。联想起之前清茶刻意挑拣些神鬼奇闻,想来这人的身份,应属异类。

“我是西楼。”来人自己坦言。

西楼?西楼!

就是那个痴傻疯癫的丫头?

这这这……他虽然美,也应该是个男人才对!

璧月棠揉揉眼睛,不敢置信。

若将西楼的身世讲的一清二楚,那可太长了,更何况西楼也不愿详谈。只将绮千斩魔尊身份并初云、染染青丘狐妖身份详解几句。这才略提了提,自己原是凡人,被绮千斩修改了几分,倒是寿命变长了不少。

璧月棠清楚西楼不想被人探及隐私,更知道他想说什么,便顺应着问问:“你们来此,所为不是叙旧。可是我与书生俱以年迈,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可值得二位特意找寻。”

淡雅轻笑,西楼道:“如今世人已不知有青丘,但我等仍在,这段公案未结。我来,便是给棠棠梳理因果,更为解人心结。”

自气氛变幻,书生就紧盯着形势,听西楼说解人心结,立刻不耐起来:“什么因果不因果,我们老了,早就不感兴趣了!”

璧月棠示意书生不许插嘴:“哦,那就先梳理因果来听听。”

西楼自被绮千斩寻回,听他说笑话一样,说了许多青丘狐妖的变故。从狐族中千年不遇一只的琥珀狐诞生,应了狐族长老预言。到族长逆天杀之,遭九九天劫,卒。狐族震怒,为求自保,开始有狐狸下山夺取人命,堕入魔道。

“不过为了保命,青丘九尾狐彻底由祥瑞灵兽沦为妖。跟本尊一样,都是被那贼老天逼的。”

话虽如此说,其后绮千斩在古阳面前进言,可全不是一回事。听他将九尾狐天生自带的内丹说的恍若天下至宝,古阳朱笔一挥,自有人捉来进献。

青丘九尾狐是不是应了预言被灭还不知道,反正是被绮千斩一言,快被捉尽了。

原来初云离开青丘还有如此曲折,可惜璧月棠没能听出西楼话中真意。只顺着想起一事:“对了,西楼。绮千斩怎么会放你自由?”

“他被天兵天将抓走了。”

“抓了?”

“恩,恐怕也早就死了几十年了吧。”

……不是魔尊吗,怎么那么轻易就被抓走了?难不成真是邪不胜正?

璧月棠没好意思问出口,西楼体贴的自己接话:“我现在与清茶结伴而行,虽目的不同,好在还算同路。”

目的不同还能同路……更混乱了。

“清茶想要找孟云州的魂魄,

而我则要寻找绮千斩的转世。同是毫无线索,结伴寻找还能相互照应。”

孟云州?哦,那个道士。“他又怎么了?”

“当年初云拼死未能护住青丘,其中关键系于他们师徒两人身上。孟云州愧疚误造杀孽,将清茶姑娘救出阊城后,散去修为。不料遭众妖报复,魂散,入不得轮回。”

视清茶。她早转头看向窗外,面容平静,窥不出分毫。

想说安慰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璧月棠空点点头,这也就是因果了吧。本还等着西楼再往下说,却不想他两人站起身,告辞离去。

“怎么这就走了?”

突然而来,突然又走,实在让人摸不清他们的来意。

不语先笑,西楼清浅瞳眸转看向书生,所看之人早瘫在椅上:“因果已说完,至于心结吗。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等再多言,便不好了。”

特意留下句话:“人生苦短,有话今日不说,怎知还有明日。”

璧月棠情知这句话是对着书生说的,只是才送走西楼、清茶二人,还不及对书生说话,家中独子夏君念进门请安:“父亲、母亲,该吃晚饭了。孩子们都等着呢。”

话只好暂且咽下,见书生神情恍惚,多年亲情涌上心头,哪里忍心再做逼迫。

至夜深,璧月棠已经准备休息,示意书生可以自便。

自清茶出现那一刻,书生就心神不宁,强撑至夜深,精神已然支撑不住。璧月棠若是追问两句,他肯定还要强撑两刻。偏她又不问,就更加心虚气短。

漏刻水滴轻响,白日间西楼言犹在耳。“怎知还有明日”!

“扑通”给璧月棠下跪,当先就磕了三个响头:“姐姐,当年……当年君澈不是自己跳下城墙摔死的。他……他是被我刺伤了,才……才无奈跳下去的!”

**

“魔头绮千斩,你只为一己私仇,灭了青丘九尾狐全族。天帝震怒,命我等将你押回天庭受审!”

抬手将西楼送走,绮千斩环顾四周,等看到千寻,方张狂大笑:“只因当年青丘九尾狐始祖曾化艳妇引诱玉宸天尊,不想天尊未能渡劫,致使下界重新历劫达千年之久。若不是九尾狐聪明及时依附于女娲,舍了至亲的女儿,这报应也不会在今日方落个结果。”

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哪能广而告之,来抓绮千斩的众多神将慌忙设下结界,将其团团困死。

声不能外泄,绮千斩不急不躁,只对千寻说了两个字。

看口型,乃是“恭喜”!

千寻从一开始便不出一言、不动一步。待众人乱哄哄的将绮千斩押回天庭,他依旧孤单站在云端,望着看不清的不知处。

他是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却不知道孤单,原来是这种滋味。

看着空****的手掌,再无狐族,会拉住他嬉闹。

恍惚——

这人间有着太多的不得已,天界有着太多的不关己。因何化人,而又因何成仙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