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可以像这样,面对面,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没有针锋相对,没有恨,只剩下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的心境,我的心底里涌动的那些感情,好像很久以前对他的感情一样鲜活,它们像是就要溢出杯子的水一样,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想告诉他我对他的心意没有改变,但是我不能。

叶修站起身来,慢慢朝着我走过来,每一步,像是踏在我的心尖上,我听得见自己心脏不安分的跳动,我看着他,好像看见我爱情最初也是最好的模样,我的眼眶有些湿润了。

他在我跟前站定了,伸手轻轻触碰我的脸颊,嗓音低沉:“……为什么想我知道?”

“一年前……”我很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来,说:“我没能好好说再见,这次我想道别。”

他的指尖轻触到我面颊的时候,我心里一片潮湿的悸动,我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混合着一点古龙水的味道,我告诉自己,我要把这个味道记在心底,我们此生还能再见几回?

他慢慢靠过来,凉薄的唇在我前额印下一个轻轻的吻,捧着我的脸,低头,额头挨着额头,我听见他说:“好姑娘,走吧,越远,越好。”

我咬着嘴唇,拼命地忍着眼泪。

有那么几秒钟,我非常想要问一问他,他说过拿我当消遣一夜情那些话不是真的,那他的真心话又是什么呢?

可是我没有问,问了又如何,事已至此,我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回得去。

好在,我腹中还有他的孩子。

***

我怀揣着一颗不安的心,一直到下班,就怕尹正言这个祖宗一不高兴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我不想挨打,而且他那么变态,我也摸不准他下手的轻重,打从见过安雅身上的伤之后,我就对他一直心有余悸。

好在我顺利地等到了打卡的时间,打过卡,我正要跑的时候,却意外地在大厅门口那里遇到了他。

真倒霉,我想着,硬着头皮跟他打招呼。

他也不吭声,看了我一会儿,大踏步地就到我跟前来了,而且距离极其近,迫使我往后退了好几步,我已经退到了墙根,没法再退了,耳边掠过一阵风,我听见重重的“嘭”一声——那是他的拳头砸在我旁边的墙壁上了,力度还不轻。

我吓得整个人都懵了,大气也不敢出。

这是大厅,还有下班来来往往的同事,但是没有人往这边看,因为正在发飙的是尹正言,产品部是他的天下,没人敢公然看他的热闹。

我在余光中看到,就连保安都背过了身。

没有人会帮我的,就算尹正言一时兴起在这里打我,八成我也只能挨打,那些所谓的同事,不帮着他打我都已经不错了。

我慌了,满脑子都在想,我不能挨打,我还怀着孕,尹正言的打可不是好挨的,我有些低声下气地求饶:“尹总,您别生气了成吗?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这在大厅也不好看……”

“你还知道不好看啊,”他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的,“你说说看,是什么事儿搞得你非要离开这A市,我们远洲怎么就放不下你这尊大佛了,啊?”

“我对你不好?”他又问。

“不是……”

“那你他妈什么意思?!”他怒气冲冲,在我耳边吼:“夏涵你以为你是谁?!”

我整个人瑟瑟缩在墙角里,本能一样地护着小腹,他还没有动手,我就已经开始感到害怕了。

“尹总在发什么火?”

突然间,这个声音传了过来。

我没动,我听得出,这是叶修的声音。

尹正言转头看了一眼,表情微变,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光叶修,安萌,还有其他一些来开会的公司高管和董事都在一起,看起来是正要走出大厅了。

尹正言窝火地瞪了我一眼,后退了两步。

尹正言并不怕叶修,但是有董事会的人在,他就不得不顾忌着些,我心底松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叶修,有些感激。

他看到了,就一定不会不管我的,我心里的那个叶修,就是这样善良。

尹正言只得装模作样地回答叶修:“没什么,工作上的事情,我跟夏特助意见不一样,有些心急罢了。”

叶修对着我微微点了一下头,转过脸看尹正言:“今晚几位董事打算一起吃饭,不知道尹总愿不愿意一起来呢?”

打着董事的招牌邀请,尹正言拉不下脸,勉强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们一起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轻抚了一下心口。

我不能再来远洲了,不过是半个月的薪水没发,不值得我再来跟尹正言这样剑拔弩张地谈话。

但是在我走之前,我还有一个人必须去见。

***

见安雅这件事情我琢磨了很久,叶修已经知道她的身份,而她却不知道自己暴露了,我想告诉她,又觉得这样大概对叶修不太好,可是不说,对她有所隐瞒,我心里也堵。

安雅最近还在那个公寓住着,我们约在了附近的茶馆,她的伤最近稍微好了一些,但是因为那个晚上在她身上泼盐水的人还没查出来,她有些抱怨。

“A市的警察也太没工作效率了,查了这么久,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左佳明大概跟我提过那个晚上的情况,安雅胆子小,在去洗手间的时候被人一把拖进楼道的储物间,没有灯,在一片黑暗中对方伸手就扒了她身上的外套,然后用盐水直接泼,她痛的一度失去了意识,到醒来之后才跑到宴会厅找我,所以说,从头至尾,她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看清楚。

那肯定是姜晓雪的人,一点儿悬念也没有,我想至少我马上要走了,我不在尹正言身边,也不在安雅身边了,姜晓雪应该不至于再那么失控地折腾安雅。

茶馆里面一股清香,我们面前摆着功夫茶的茶具,她用热水烫着茶碗,动作看起来很熟练。

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试图安慰她:“你也别着急,既然已经交给警察了,他们应该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才怪,”她没有回头,自顾自地说:“夏姐,你真天真,你知不知道这A市一年有多少无头案?去年我们会所死了个姑娘,真吓人,身上被割的一道一道的,丢在江里面,结果立案到了现在也没查出什么来,这里的警察真靠不住!”

我一惊,“你是说岳敏那个案子?”

她倒了茶,一下子就转过身来,面对我,“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我有点儿痛恨自己嘴永远比脑子快,讪讪笑了一下,“我之前看过一些报道。”

她“哦”了一声,低头端了另一个茶碗给我,我拿过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并不打算喝,可我不善于拒绝别人的好意。

她说:“当时那个案子闹的很凶,我们都害怕了,大家都是出来赚钱的,没想过把命搭上去,岳敏那个姑娘是在我之后跟着尹总的,尹总好像挺喜欢她的,还给她买了房子,当时好多姑娘羡慕她,我们都以为她要出头了,结果却出了这种事,人生啊……”

她轻轻地慨叹。

我没说话,她不会知道,左佳明一直没有放过这个案子,只不过这个世界根本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纯粹,不是坏人就一定有报应,也不是好人就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有时候我们明明知道事情就是那个人做的,却拿对方束手无策。

左佳明就陷入这样的困境里面。

“夏姐,你怎么不喝茶?”她殷勤地凑过来,捂着自己的茶碗道:“很香。”

我摸了摸肚子,想了想,决定说出来:“其实我……怀孕了。”

她一下子杏目圆睁,“真的?”

她的表情有些惊喜,伸手轻轻摸我的肚子,“多久啦?”

“两个月了,我想生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用这种口吻说出怀孕这件事,用一种已经平和的,坚定的心境和态度,告诉别人这件事,我心底里觉得很温暖,好像一切都有着落了。

她表情有些好奇地摩挲着我的肚子,“怀孕是什么感觉呀?”

我被她的问题和表情逗乐,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自己怀一下就知道了。”

她嗔怪地白了我一眼,“我现在哪里敢有孩子。”

顿了顿,表情有些犹豫地问:“孩子是……叶总的?”

我愣住,良久,摇了摇头。

知道太多,对于我和她自己而言都不是件好事。

她的表情有些失望:“其实我觉得,叶总一定很爱你。”

我摇了摇头:“你想多了。”

“他留着你那么早的照片,而且,他夜里做梦,喊着你的名字。我本来还想问问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我觉得现在不用问了,他分明就是爱着你的,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尹总知道,要不然指定要怎么为难你了。”

我心里像是被狠狠蛰了一下。

——他还在做噩梦吗?

——身边有安雅陪着,他也无法安睡吗?

安雅看了我的脸色,赶紧接着说:“夏姐,你别误会,我睡卧室,叶总一直睡在客厅沙发的,我也是半夜听到他叫你的名字的……叶总他,从头到尾没有碰过我。”

我怔住了。

“谁知道呢,可能是我背上的伤口看起来太恶心了,但是我更愿意相信他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你,不想再碰别的女人,我觉得叶总真的很好,在晚宴上他选择了丢下合作商送我去医院,这种领导真的很难得……”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在回想:“我听公司同事说,高管那边还有人责怪叶总了,要不是因为我,他也没必要被人家责难,说真的,尹总交给我的任务,我快要做不下去了……”

我有些发愁地看着安雅,远洲这个场子,实在不合适她。

“要不别做了?”我脱口而出。

她苦笑了一下,“夏姐,你以为尹总是什么人,答应下来的事情说不做就不做了,他会轻易放过我?而且我已经跟他预支的那部分钱,我现在也还不起……”

我沉默下来,她的问题确实不是我能够解决的。

“你欠了他多少钱?”

“三十多万……关键是接下来的治疗还要花费大概五六十万的样子,这笔钱我这辈子也赚不来。”她说着,黯然伤神,“这辈子也赚不来啊……”

我默了几秒,在包里翻出一样东西来,这东西本不属于我,可是我想,它的主人如果知道的话,一定也乐于用它来帮助安雅的——那是叶修给我的那张信用卡。

我说:“这个你拿着,先把尹总的钱还了,这样至少你不欠着他的,你们还能平等地谈一谈,一百万的额度,也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治疗了。”

她大惊失色:“这怎么行……”

“没什么不行的,这是信用卡,你先用,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把钱还进去就成,大不了还可以分期还……”

她望着我,眼底含泪,“夏姐,你对我真好。”

我在A市朋友不多,我已经没办法为左佳明做什么,至少帮安雅一点算一点。

信用卡只要按时还款,对叶修是不会造成什么影响的,我觉得可行。

总比她一步一步被尹正言逼到绝路强吧。

我把卡放在她掌心,合拢了,轻轻拍一下,“总会有办法的,不要放弃。”

她点了点头,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她扑到我怀里,呜咽着,好一阵子再出声:“可是夏姐,你怎么办呢?我很担心你,纸包装不住火的,万一尹总发现你跟叶总以前的关系,那你就死定了……”

“所以在那之前,我一定要离开远洲。”

她闻言,起身抹干净眼泪,支持我的决定:“也对,你现在有了孩子,该走的远远的,找个尹总找不到的地方……”

顿了顿,又问:“可是叶总呢?你对他真的一点儿感情都没了吗?”

这个问题让我怅然,该怎么回答呢。

一点儿感情都没了吗?

不是啊,不是的。

可是我不可以说出来,我和他就是彼此的“不可说”,这段感情,大概要自此永久埋葬了。

安雅看着我的神色,似乎有些了然,转移了话题:“夏姐,什么时候陪我去看看我男朋友吧,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我想让他见见你。”

我笑了笑,轻轻应下来:“好。”

我在晓妍的房子住了两天,开始收拾东西,这一次我不能去F市了,既然姜晓雪已经找到了那里去,那我也得换个地方才行,中途我还回了一趟我租住的那个房子,把叶修给我的那个戒指拿了过来。

我又把戒指戴在了脖子上,压在衣服下面,我想再等几天,我离开A市之后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了,到了晓妍看不见的地方,我就可以放心地把戒指戴在手上。

叶修曾经说这个戒指是他本打算用来求婚的,那么,我就把它戴在无名指上面……

远洲产品部的人事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问我是什么情况,我一直直属尹正言管,这电话由人事部打过来,也可见是尹正言已经彻底不想跟我说话了,我说我要离职,那边就跟我约了个办理离职手续的时间,是在下周。

下周,我肯定就已经不在A市了,当然,这话我没说,只是很爽快地应了下来。

两天之后,我决定好了要去的地方。

是南方的海滨小镇,我一直想去的地方,看得见海,人少,生活节奏慢,我订好了机票,就等着出发的时候,接到了安雅的电话。

她说她去跟尹正言谈过了,虽然不太顺利,但是她已经还了欠着尹正言的那三十多万,尹正言有些不耐烦地把她打发回去了。

我听着,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

在我眼里尹正言并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而且叶修的项目启动,我又离开了远洲,这个时候安雅要走谈何容易?

可是安雅在那头的声音欢快,如释重负的样子,她说她终于不用在做昧着良心的事情了,也不用每次见到叶总就很内疚。

我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她说,还是想办法赚钱,她觉得不论是在远洲做个正儿八经的职员,还是做小姐,都比干这种提心吊胆的工作强。

我想了想,告诉她还是不要再在远洲搀和了,比做小姐还要危险,尹正言要是知道她还在远洲,一定不会放过她。

我们在电话里面絮絮叨叨唠了好半天,两个人都跟话唠一样,感觉说也说不完,索性借着看她男朋友的名义,又约了出来。

她男朋友得的病是重症肌无力,这是个难缠的病,花钱也未必治得好,她把男朋友安顿在远郊一个针对疑难杂症很有名气的综合医院里面,要去那个医院的路略长,得从环城路往南走,约三十分钟的车程,然后再步行一段,本来我想明天白天去方便一些,但是又觉得时间紧张,机票是明晚的,索性就今天把她叫出来了。

是傍晚,我们倒了一次公交车,在环城路上看窗外,天边有火烧云,一大片灼烧一样绚丽的颜色,看着很美,我们坐在挨着车窗的位置,她脑袋懒懒地靠在我肩头,指了指天边,发出一声由衷的感叹。

“好漂亮……”

车子摇摇晃晃的,车窗开的一道缝儿里面有风飘进来,不是很冷,我居然还觉得有些惬意,我安静地想,这个冬天是不是已经要过去了。

我回到A市,不过短短数十天,我觉得好像过去了几年一样漫长,心底有些苍凉。

安雅抓着我的手,轻轻拉我的手指,等我们下车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留一丝余晖,昏黄的,笼罩着地面,通往医院的路是另一条,早些年修的柏油马路,有些地方还不是很平整,也难怪稍微迟一点就没车了。

“夏姐,你累不累,你要是累,咱们休息一会儿再走。”

我摆摆手,“没事,走吧。”

她笑笑地跟着我,大概是因为很快见到她心爱的人,她看上去很开心,一边走,一边哼着小调儿。

路上就我们两个人,我似乎也被她感染了,跟她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哼,然后我们两个就开始玩互相点歌的游戏……

最后的阳光消失在地平线,整个世界暗下来,她在我耳边的哼哼声突然一停,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座建筑:“看,就是那里!”

她的声音很欢快,我笑了一下,正打算说什么,身后传来一阵摩托引擎的声音。

那声音很大,简直撕心裂肺的,像是在飙车。

她还保持那个指着医院的姿势,眼神瞥过我身后,神情有些怔然。

眼前有车灯的光,我转身看过去,跟在我们身后有七八辆摩托车,车速很快,引擎的嘶鸣一阵一阵,简直闹心。

A市是有些飞车党,没事的时候就爱在环城路这一代飙车,因为这里人少车也少,不容易出事故,我听见开车的男人不时发出的几声鬼叫,皱着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为首的一辆车就擦着我一侧过去,带起了一阵风。

我拉着安雅赶紧往旁边躲了一下。

车灯晃眼,我遮着眼睛,我们已经退到了马路以外,却听见了摩托急刹的声音。

我放下手,刚才那辆已经走过的摩托车,居然又折回来了。

车上的男人带着头盔,看不清样貌,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另外几辆摩托车都停到了我们跟前,我和安雅几乎算是被包围起来了。

安雅有些害怕地躲在我身后,抓了抓我的衣服下摆。

我也害怕,心跳跟擂鼓似的,但是不得不强打精神,我问了为首的男人:“有事?”

男人也不取头盔,声音听起来很粗犷:“我找你身后躲着的那个,叫做安雅,是吧?”

安雅浑身都在发抖,我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回头看了一眼。

距离医院还有一段,在这里呼救,肯定不会有人来帮忙,我们可以跑,但注定是跑不过这些专业装备的摩托。

我浑身都在冒冷汗,故作镇定地又问:“你们是什么人?”

男人笑了一声:“你管不着,让开!”

“夏姐……”安雅惊恐地死死拉着我的衣服,我也六神无主。

“……不让是吧?”男人的声音有些戏谑,“那就不要怪我了。”

踩油门的声音轰然又响起,摩托对着我,直直冲过来,白光让我再也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