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杪冬 青豆

小公公在门外尖着嗓子传报:“国丈大人求见——”

顺帝合上奏折,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进来。”

周老将军颤颤巍巍地跨进御书房,一头白发亮得晃眼。随口说着不必行礼的顺帝在心底冷哼一声,心想这家伙不过是换了甫子昱当孙子,就开始给朕倚老卖老起来。

“皇上今日传老臣进宫,所谓何事?”

“啊——也没什么大事,”顺帝站起身,说话的语调慢悠悠的,却给人带来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感,“只是见国丈大人近日里高兴,就想和国丈叙叙旧,让朕也跟着高兴高兴——”

“这……皇上想与老臣叙什么旧……”

试探的语调犹疑地响起,顺帝的目光冷冷扫过,武将出身的周老将军凭直觉感觉到顺帝今日怕是来者不善,他飞快地思索这段日子自己做了哪些可能会犯了帝王忌讳的事,还没等他得出结论,顺帝倒是先收了浑身戾气,淡淡开口道:“行了,国丈先随朕去见个人。”

见人?见什么人?

顺帝一言不发地在前面带路,周将军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满脑子疑问。

路越来越偏,周围的景致也愈发的荒芜,周将军的心跟着高高悬起,直到看见顺帝拐进陵园,他忍不住停下脚步。

顺帝回头瞥他一眼,周将军咬咬牙,继续跟上。

对周将军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陵墓可不是让人舒服的存在。

即使阳光再怎么好,奢华的墓园也还是阴森森的,泛着股鬼气。他紧跟在顺帝身后,穿过层层镇守墓陵用的石碑,恍然发现眼前冒出了了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意。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一大片、绵延不尽的绿,鲜嫩的颜色看上去热热闹闹的,将陵园阴冷的气息一扫而空。

顺帝看一眼周将军愕然的神色,道:“国丈怕是忘了吧?这里是皇后的陵墓。”

周将军愣了愣,呆呆道:“晔儿的……陵墓?”

“宫里规矩多,国丈能来祭拜的机会不多,忘了也正常,”顺帝抬头望向那片绿意的深处,目光忽然变得柔软起来,“莫说国丈,当初朕见到这一片景致,也被吓了一跳。”

“这是……”

“这是子阳种的葵花,”顺帝开口道,“自皇后过世,子阳每年都会种上一大园子的葵花,等到花开时,金灿灿一片好不热闹。”

周将军沉下脸,没有答话。

顺帝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好歹是看着长大的,国丈翻脸就不认人,不嫌太无情了些?”

“皇上这番话说得蹊跷,”周将军冷声说,“种上一墓园葵花又如何,难道晔儿的死不是他害的!?”

顺帝回过头,眯着眼打量了周将军好一阵子。直到看得周将军手脚发颤,他才嗤笑一声,道:“后宫如此惊险,晔儿能坐上皇后的位置,总也要有点真本事才行。”

“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将军莫非真的忘了?七年前那场混乱到底是冲着谁去的?是子阳吗?朕看不见得,那是冲着你们周家的兵权去的吧。”

周将军面色阴沉,沉默不语。

“将军或许不明白,晔儿倒是了解得透彻。那种情况下朕不可能为了她打乱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这话将军听着可能不舒服,但是踏入了宫廷权势,事实就是如此残酷。”

周将军的嘴唇微微颤动,良久,他才涩声问:“皇上究竟想说什么?”

顺帝勾起唇角,完美的薄唇透出一丝不近人情的冷酷。

“在子阳被刺客挟持的前一晚,晔儿跟朕说,要用她的命和一半兵权来保住周家的根。”

周将军倏的睁大眼。

“皇上是说……是说……”似是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嗫嚅了好半天,周将军才问出后面的话,“那刺客,是晔儿安排的?”

“朕可没这么说——”顺帝微微眯起眼,目光冰冷,“不过若是晔儿自己安排的,朕也得承认这还真是个聪明的法子。总归要死,等着仇家刺死、毒死、或是被朕赐死,倒不如自己解决来得痛快。不仅得了个护犊的美称,还能随口一句话,就拖着子阳给子昱卖命一辈子。”

“难道晔儿早就知道……”周将军更是惊诧,“子昱才是她的孩子?”

顺帝回过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

“一开始朕就告诉她了——”他笑了笑,问,“难道晔儿没有拐弯抹角地告诉你——不要对付甫子昱么?”

远处有一小片葵花轻轻晃动起来,像是将来去无影的风困作了小小一团。

花枝摇曳,隐约可见一个嫩黄的身影在绿色中穿梭。偶尔他钻出花丛,抬头看看不甚热烈的阳光,用衣袖拭去额角的汗珠。

顺帝的冷漠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有了不易察觉的瓦解,因为愤怒与懊悔而浮躁万分的心情,也在少年小心翼翼浇灌的动作中一点点平静下来。

“周将军,”他淡淡地开口,“你做得到,在一个人死去后不分昼夜时时刻刻地思念她么?”

“能做得到,春夏为她种一墓园葵花,秋冬静守在她的墓前,不离不弃,一守就是七年么?”

“能做得到,即使明知是欺骗是利用,还苦苦地守着承诺不放,哪怕醉酒入梦,酒语梦话里都满满的全是那人的名字么……”

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捏紧,又缓缓松开。

顺帝轻轻一笑,一字一句道:“朕自问做不到。”

周将军不答话,神色间依旧沉重阴霾。

顺帝忽然觉得,一时冲动把人带到这里来的行为简直是蠢透了。

别人怎样想又如何?

杪冬,只要由自己来保护就好。

“这皇宫之中——或者说这世上,会这样全无杂念,一心一意念着晔儿的人,恐怕只有子阳一个了,”顺帝挥一挥衣袖,道,“周将军,你退下去,好好想想吧。”

木桶里的水摇摇晃晃,将光线粼粼晕开。

杪冬的鞋子上沾满了泥巴,衣襟被水溅湿了一大片,额上的汗珠滑到睫毛上,一下一下闪着光。

他吃力地抱着木桶往一边挪,全然不知顺帝已经走到身后。

“累了吗?”

带笑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杪冬一吓,愣愣地回过头。

“要我来帮忙吗?”

炫目的光芒中,是那人俊美到令人窒息的面容,杪冬缓缓回过神,下意识地摇摇头。

“这是我的花。”

像以往一样,他弯起嘴角,坚决而肯定地强调着——

这是我的花,是我给母后的花,不需要其余任何人的触碰。

顺帝微笑着点点头,看着他走向花丛深处。

风中弥漫着泥土湿润的气息,顺帝转过身,望向在层层葵花的簇拥中、那块简朴的、仅刻着生辰八字的墓碑,眼神渐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