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火了。

一股草木浓重的呛鼻味道渗入医院的角角落落在晨曦之中形成一种灰蒙模糊的东西,形状奇怪的一层云团。

消防队的红色装备涌入医院,停靠在大草坪上,队员不顾一切地游向医院的住院部,忽而成群齐游,忽而独自游动,很长一段时间消失在黑咕隆咚的烟圈中,有的很久后又出现一次,有的再也没出现过。

着火的住院楼在阿肯的隔壁,但是剧烈的高温气团打破了阿肯的窗户,刺激气味使他在一瞬间昏睡过去。

他来到了一个炎热的房间,烟雾缭绕使得所有的装备都望不见。

忽然,在离阿肯只有几米的地方,出现了一只跃动的精灵,就像白浪滔天里欢快的游鱼----这条鱼跃出烟层,随即又钻进烟层,留下一声甜美的歌调。阿肯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颤颤巍巍地走近:鱼儿一丝不挂,钻进烟里,又钻出烟里,画成一道道弧线。阿肯定睛一看,惊恐地发现是李雨晴,她像鱼儿一样在灼热而呛鼻的烟雾里一丝不挂地狂欢跳动。

李雨晴看见了阿肯,她的动作更加明晰了:她兴奋地往烟雾更大的地方舞去,表情充满了幸福与和平,陶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烟中。

阿肯被李雨晴惊吓到了,他的手已经有些被高温的气团灼伤了,但还是裹着大衣冲进了烟层,把李雨晴一把撤了出来。

一丝不挂的李雨晴愤怒得哭了出来,她的被熏黑的手瑟瑟地发抖,她也不为致命的高温感到恐惧,也不为这样一丝不挂感到丢脸,她为阿肯的拉扯感到怒火中烧,形势几乎比熊熊大火还要严峻。阿肯火急火燎地用被子裹住身体发泡的李雨晴,像纤夫拉船一样吃力地想把她拉出去,但是李雨晴简直怒不可遏。

最后,阿肯一把用脚踹关上了防火门,把李雨晴抱起跑到离火势远的窗边,紧闭门窗,捂住两人的鼻子,原地蹲下。

“你别管我了,求你了,求你了。”李雨晴的声音像海豚哭嚎一样撕心裂肺,在她的眼里似乎这场火灾才是天堂,阿肯的救助简直就是噩梦。

“闭嘴!”阿肯恶狠狠地对李雨晴说,“我们现在就是在等死,要么死,要么活,你还给我嚷嚷!”

李雨晴没有理会阿肯的警告,泪珠从她的眼里滚下,她激动地扯着嗓子大叫:“我想死!我要死!我跳舞去天堂,我不要我的身体!”

阿肯被烟熏得头脑发胀,他受不了李雨晴的反常了,一把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闭嘴!你想死?你今天想死我是死都不允许的。你知道有多少消防队员为了救你们命都没了吗?你想死可以,你等他们把你救出去了再死!”

李雨晴的眼泪在阿肯看来是滑稽可笑的,他眼睛被熏得发红,咳嗽了几声,沙哑地说:“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过就是私生女罢了,你他妈这点故事根本算不了什么。死?可笑,咳咳。”

李雨晴用一只手掐住阿肯的脖子,但没有气力去掐动,悲戚地哭喊:“我的身体是多么不干净啊。”

阿肯的心头一颤,李雨晴雪白的肌肤已经被熏得发红起泡了,看上去极其骇人。

“说这种话?你的身体很好看,没有不干净。”

“你为什么要去里面跳舞?神舞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跳的。”

李雨晴的心绝望了,她知道阿肯不会容许再去到那里面的,干脆闭上嘴巴,合上了眼睛。焦急的阿肯被她气坏了,他原本可以逃离这场灾难的,却偏偏在昏睡中还梦到李雨晴。

他又想到消防队员不顾一切冲进火场救援的场面,心里极度愤懑,再次给李雨晴一记耳光。阿肯是既自私又友好的,但凡牵扯到自己利益的问题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维护自己;可当对方是比自己弱小的时候,他又会毫无保留地帮助对方。等到对方和自己实力相当了,他又希望对方再次倒下。现在他的内心充满了人性光辉,他一心一意想要让李雨晴“死而复生”,即使牺牲性命。

“活着就是一种人生态度!不管多么狼狈,活着才有希望!你死了就是你死了,对于你这种倒霉孩子,除了你妈妈可能伤心欲绝,其他人是会笑得合不拢嘴的。”阿肯显出超乎寻常的激动。

李雨晴慢慢睁开眼睛,僵硬不动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阿肯的语气显示出了极大的不满,他意识到李雨晴有更大的心事没有吐露。他变得极度温柔,接着说道:“你还有故事没告诉我吧?”

李雨晴严肃地看着阿肯,目光飘忽不定,不肯说话。

阿肯彻底激动起来了,他觉得自己冒着生命危险理所应当知道这件事,他又自负地觉得自己是唯一一个有能力解决这件事的人,他甚至开始认为这场大火就是上苍特意安排给他修炼的了。阿肯一只手做出发誓的动作,一只手捂住嘴巴,说道:“你今天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我们俩马上就玩完了,我的命是毁在你身上的,你不告诉我我就不会原谅你,我们都死了以后你会下地狱的,因为是你害死我的;你还不如告诉我算了,反正我知道后就死了。”

李雨晴用手肘顶住肿胀的大腿,轻微地呼吸着,她有些触动,点点头,问道:“我脏吗?”

阿肯摇摇头。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突然住进我爸爸家里吗?”

阿肯摇摇头。

李雨晴的语气越来越平静,她说道:“几年前我们村来了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住我们那里。他在我们村子随便找一户人家住,并且答应给特别多的钱。我外公知道后就自告奋勇把他接了进来。我也没想多,而且我外公从来不尊重我的想法。这个男人在我们那一住就是好几年。”

一股浓烟突然袭来,门边的厕所玻璃因为高温碎裂了。李雨晴的嗓子被呛得说不出话。她低下头,拉开被子,看看雪白而红肿的自己,眼泪顺着因瘦削而突起的肋骨流下。

熊熊大火越发逼近了,病房的气氛却又沉滞起来,人的心纠成一团。

阿肯捂住自己的鼻子,眼睛被逼得流下了眼泪。他想到刚刚赤身跳脱的样子,隐隐不安。

“砰”的一声,厕所的瓷砖碎在了地上,李雨晴一惊,猛然挣开手肘环保住阿肯,哭叫道:“就是这样的,就是这么恐怖的。最开始他很安分,每天都打电话忙自己的生意。但是,但是后来他就性侵,性侵我……”她感到一阵被撕裂似的剧痛,熊熊大火的痛和心如刀绞齐刷刷向她涌来。

阿肯的眼睛已经被熏得紧紧闭上,他说不出话,手足无措,只好拍拍她的肩膀。他明白为什么那个夜晚阿肯说有条件的时候李雨晴会逃避,也明白为什么李雨晴会在火灾中赤身跳舞了。

李雨晴把头埋下,身子缩起来,眼睛转来转去,微弱地呼吸着,接着两人身体之间微存的清新空气,说道:“怎么可能过去!他最开始只是用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但后来他就……他就趁我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把我拉到房间扒光我的衣服强暴我…….我爷爷都是知道的,我爷爷其实知道他这样对我……但是他觉得我以前那么不值钱,好不容易可以套住一个有钱人了,当然要……”她的脑海里充斥着阴冷和恐惧:一个男人一把抱起五岁女童,极尽方式侵犯对方的性安全,丑恶的嘴脸吐露**的字眼,双手在瘦弱的身躯四处滑动,禽兽的内心一点点吞噬另一个人的灵魂。

阿肯的心感到十分疼痛,他不敢去思索李雨晴幼小的内心埋葬的痛苦究竟有多深。他像父亲一样慈爱地拍拍她的脑袋,使她的脑袋下陷去呼吸空气:“过去的事情就算忘不掉也要试着去忘掉,现在想说什么就说吧。我们一起带着秘密消失在大火中。”

“我现在只要发呆就会闪过那个恶心鬼在我面前脱裤子的样子……他在我身上……我不想说了,师傅。”李雨晴打了一个寒战,她从心灵里深处感到绝望,陷入了对美好世界的幻灭之中。她的嘴巴半张着,一动不动。

周遭除了哔哔啵啵的烧灼声就只是死一样的宁静,毛绒绒的烟雾擦在李雨晴的腿部,却像一把直入心窝的利剑。李雨晴不再思索到底受了怎样的人生伤害,她只感到浑身都有一种沉重的空洞的感觉,仿佛她的肉、血和骨头都化在了那男人冰冷残暴的身体上。她的腿开始抖得厉害,她再一次想去到滚烫的烟雾里融化自己。

李雨晴的眼里透露出绝望,她抬头望了望阿肯,又埋下去滔滔不绝地陈述憋在心底的事情:“后来我的妈妈发现了,是我像疯子一样说的。那是我外公过世了,她是回来办丧事的。当晚她想和我讨论接下来要把我安置到哪里去,或者希望我可以在除经济外生活的其他方面都独立自主。你知道吗?我吓疯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任何人了,当晚我就偷偷喝了一瓶农药……我妈发现得早才没死。我躺在病**第一次和她交流,我第一次对其他人说起那个男人性侵我的事情,告诉她我怕爷爷的皮条,也怕那个男人的身体。我妈一回去就拉着那个男人说要他不得好死,但是他一脸无所谓地说没见过穷人这样的。他们就扭打在一起,我妈被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敢告诉别人,她怕别人知道我被性侵的事情。这个男人还对我妈说可以从了他,我们娘俩无权无势不如乖乖就范。我妈拿起镰刀砍他,他夺过刀子给我妈扇了两巴掌。”

李雨晴的手指痛苦地扎紧阿肯的肉里,无礼而疲乏

最后,我妈扬言要把他告上法庭,他听到这句话反而有些害怕了,派人专程送钱给我们。我妈没有接受,他警告我们不要轻举妄动,说他一手遮天的能力足以把我们掐死。”

阿肯不说话,脸上感到瘆人的灼烧,他转了个方向,用自己魁梧的后背挡住烟雾。他目不转睛地直视李雨晴的双眸,在烟雾缭绕中,窥探生命不可知悉的深处。

她被阿肯的举动感动了,她平静了一会儿,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就知道大名鼎鼎的刘沛就是我爸爸了,因为我妈妈常常跟我夸耀,虽然我不以为然。但那次我第一次想要一个爸爸的爱,我就偷偷趁那个人不在家告诉他的手下说我想看看电脑是怎么样的,他们没多想就给我打开了电脑。我从来没用过电脑只知道那个男人常常用,我就让那些人给我演示演示怎么搜索东西,他们打开了搜索引擎以后我就假装随意打了“刘沛”几个字,然后记下了他的书社电话。几年来,那是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他,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要打电话给他。他听到我的声音有些兴奋,但是更多的是失望,我就挂掉了电话,我决定烧掉这个号码

。但很不巧偏偏让我看见我妈在门口哭,她说她好想我爸爸。我妈是个保守女人,她这辈子只爱我爸爸一个人,她甚至告诉自己要一心一意为一个人,不能爱上别人。我心一软,把电话给了她。我妈打给我爸闹了很多次,我爸终于说让我们去城里见一面。但我爸爸根本不想见到我,我那么脏。”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别瞎说,你比任何女孩都漂亮可爱,你是最干净的。你已经是神的徒弟了,神的徒弟也是神,神是干净的。”也许是火灾的原因平时能说会道的阿肯显得有些口拙而慌乱。

李雨晴没有回应阿肯的话,只是挨着他坐近。她感受着阿肯肩膀的温热: “其他的我不想说了,最后就是罗玲发现了我的存在又怕我妈毁了她和我爸的好日子,就提出让我住到他们那里去。我妈怕我受欺负,就说也要住进来。罗玲就让她来当保姆了,我妈是个软女人,一下子就答应了。好了,太棒了,我们一起等死吧。”

阿肯无奈地笑了笑,明明难受至极却问道:“舒服点了吗?”

“嗯,我觉得很舒服现在。师傅,死好美妙。”李雨晴用特别享受的目光看着阿肯。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以后,眼前渐渐明晰了起来,火势似乎被控制住了,四周卷起了冷风,烟雾几乎全部散开,发出青黑色的光芒。

“火势好像小了。”阿肯伸出手看看能否看清,擤了擤鼻子发现烟熏味淡了。

防火门传来消防队员撞击门的咚咚作响,阿肯感到十分激动,他站起身来捂住鼻子准备去打开门。

李雨晴用力地拉住他,表情惊愕而生气:“你答应过我要死着忘记这个的。”

阿肯为李雨晴的反应感到深深的惊惧,他甩开她的手,义无反顾地走向门口。

李雨晴嚎啕大哭,手脚不协调地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求你了,求你了,不要开门,我要死。”

阿肯定住了,他感受到一股火一般的欲望直入肺腑。他说:“你这样只有你妈妈真正痛苦的。你的妈妈需要你来养活,你死了一了百了,却把她推向万丈深渊。罗玲和你的爸爸有一个孩子,他们会把大量的心血付诸在他身上,你只有自己优秀了,你爸爸才会多看你们母女两眼。不要说在不在乎你爸爸了,就算是为了争他的钱也应该让自己优秀起来而不是以死来逃避。”

他回到李雨晴身边,摸摸她的下巴,用老师的语气对她说,“我小时候受欺负没人给我出头,我就拼了命地认识乡里面厉害的货色,最后我被揍了,都是让他们给我出的头。后来我大了,自己能打了,谁都不敢动我了。你被性侵过,为什么不想想还有多少孩子也和你一样倒霉,他们甚至还没有你现在的解决方式。这个阴影是没办法痊愈的,但你什么不让自己强大起来以后去帮助其他被性侵的女童呢?这样不是比你现在得抑郁症来得有意义很多吗?拿师傅来说,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发财的时候却花了大把的钱支持乡里的教育事业,很多孩子的教育都是我支持的。我还专门帮扶了一批大学生,虽然现在都不联系我,甚至连一句谢谢都没当面对我说,但我还是觉得很值得。一个可爱的小孩子在这里像个老头一样要死要活的,特别不可爱。”

李雨晴转过身去面对墙壁,一个花年纪的女孩经历说出这样绝望的话,恍若世界的弃儿。

“有人吗?咳咳,里面有人吗?”门又传来焦急的呼喊,“咳咳,有…….有没有人?”

“组长,门的温度很高,你小心。”

“快快快,上机械上机械,里面一定有人的,关得这么死,可能昏厥了,快快快!”

阿肯听到声音,再一次冲向门口,大喊“有人有人。”

李雨晴转过来看着阿肯,阿肯看着她,时间静止了几秒。

门开了,消防队员看到他们两人平安无事,露出难以抑制的笑容,像是被他们召唤来的。

一个消防队员走到李雨晴身边,用被子裹住她,一把将她抱起,露出温柔似水的笑容。

李雨晴睁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人:他灰头土脸,脸上血迹斑斑,嘴角陷着一块黑兮兮的灼伤的洞,笑脸盈盈。

“我脏吗?”李雨晴问。

“啊?小家伙,烧傻啦。哈哈,组长组长,传送13号担架,迅速配备……”消防队员对着另一名消防队员大喊,他的眼圈黑黑的泛着亮光。

消防队员抱着她消失在烟雾中,李雨晴已经筋疲力竭了,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她冰冷的双腿感到热火真正的温暖,像枯井里的青苔感受到叮咚的泉水般安心,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遇到好心人。

阿肯躺在担架上,发昏的脑子已使他失去神志,最后看了一眼黑烟之下雪白的李雨晴,像旅人卸下了沉重的包袱般安然地睡去。

第二天,阿肯在自己的病**醒来,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在哪里昏睡而去,而这又究竟是梦里还是现实里。

李雨晴再也没有出现了,在阿肯的床头她放了一件礼物----一只跳舞的天使娃娃。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场绝佳的舞蹈是凭借华丽的舞鞋闻名的,真正使它能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注定是舞者和舞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