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化完的妆

陶文泽这天心烦意乱,十一点就不想拉活了,他把“空车”的牌子扣过来,打算回家休息。

他没有雇司机,自己开一部车,为此,卓然生前没少和他生气,说他挣钱不要命,陶文泽说他自己会注意休息。陶文泽不是没雇过司机,但不好管理,陶文泽这个人心眼小,把钱看得大,他容不得别人往他眼里揉沙子,所以炒了那个司机后就再没雇过别人,他宁愿自己的车休息,也不愿别人损他的利益。

他从人民桥桥下调头时,一个女人拦他的车,他下意识减速,靠边停下,摇了窗玻璃说:“对不起,今天有事,不拉了。”那个女人很泼辣,一拉车门坐进来说:“拉也得拉,不拉也得拉,你要敢把我推下去,我——,我投诉你。”她喝高了,舌头发硬。陶文泽知道碰上刺儿头了,他叹口气问:“去哪里?”女人说:“直走。”

每到一个十字路口陶文泽都问怎么走,女人都说直走,半个钟头后汽车驶出了城,陶文泽扭头看那个女人,女人已经睡着了。他很窝火,怎么碰上一个这样的妇人,跑了这么远的路,七十多块,看来也要泡汤。他把车停在路边,开了车内灯,仔细打量这个呼呼酣睡的女人,她三十多岁的样子,身材还算苗条,鸭蛋脸,眉目长得都很耐看,黄发披肩,装扮得挺南方的,严格说是挺本地化,但看得出她不是本地人,至于干嘛的,她的装束比一般职业白领要俗一点,比一般家庭妇女要雅一点,比一般二奶要惨一点,比一般小职员又阔一点。整体感觉她是一个单身或被遗弃的女人,因为有主儿的女人一般不会一个人醉醺醺出现在午夜的街头,而她的行头又不像是职业的风尘女子。陶文泽做过那么多年的政工干部,又开这么多年的出租车,都是和人打交道,因此他那双看人的眼还是挺毒的。看了半天,他突然发现这个女人的肤色偏黄,嘴唇上没有口红遮盖的地方渗着粉扑扑的白,这是标准的贫血症状,他的心里漾起了一丝怜悯,这个女人不容易啊,让她睡一觉吧。陶文泽把靠背角度调整了一下,也半躺着睡起来。

陶文泽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抚摸自己,激凌醒来,天已经蒙蒙亮了,那个女人睡醒后正侧靠着座背端详自己,他坚信自己醒来之前一定遭受了她的猥亵,他能感到她的指尖停留过的地方有轻微的颤栗。他坐正身子说:“醒了?说吧,要到哪里?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女人“咯咯”地笑起来:“你还真是个好男人。我叫毛爱娟,你呢?”陶文泽说:“陶文泽,叫我老陶吧。”毛爱娟赞美道:“陶文泽,很好听的名字,好象很有学问的样子。”

陶文泽笑道:“名字中的学问可靠不住,我有一个本家叔叔,大字不识一个叫陶尚儒,我有个高中老师叫李栓柱,你说谁有学问?”

毛爱娟又“咯咯咯”地笑着说:“你这人蛮幽默的。”陶文泽说:“没有馍,只有菜。”陶文泽是山东人,他的幽默毛爱娟不解,但她还是附和着笑了。

毛爱娟耍了心眼,其实她一上车就认出了陶文泽,陶文泽经常去单位接卓然,单位里很多人都认识他,她没有挑明是怕陶文泽心存戒备。毛爱娟想,傍不上老板傍个司机也好,好歹有个谋生的技术,况且陶文泽是有车族,长得又体面,女儿再有两年大学就毕业了,这样的条件也算是穿着铁鞋找不着的。毛爱娟心里说,卓然啊卓然,你活着我斗不过你,你死了就别怪我挖你的墙角,再说,人都没了还要墙干嘛?毛爱娟让陶文泽向前开向前开的时候就是在盘算这件事,也许陶文泽才是我的真命天子?不然的话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在他丧妻后精神无所寄托时让我碰到他?为什么要在我没有钓到金龟婿铜龟婿之前遇到他?莫非这是天意?

毛爱娟三十二岁,已经守了六年寡,对她来说,六年的每个夜晚都是无边的漫长,当****煎熬着她时,她恨不得**的枕头能变成一个男人,让她做一次女人。别人曾经介绍她参加过单身女子俱乐部,白白浪费了几千块钱,也没有找到任何乐趣,因为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单身女子,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更重要的是她没有钱。她要过一个小白脸,开始她不知道要付费,她只知道女人可以靠出卖色相挣钱,没想到男人也可以,有坐台小姐,也有坐台先生,单身女子俱乐部里形形色色的男子大部分是坐台先生。毛爱娟立刻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同样的事儿,换一种场所换一种身份我本来是可以挣钱的,怎么现在成了我给人掏钱?我要是有钱还用到俱乐部里找乐?嘁!毛爱娟再也不去那个狗屁单身女子俱乐部了。

本来,毛爱娟是个没有文化、没有思想、也没有智慧的人,就因为有点模样让她那个缺德丈夫看上了,不惜重婚和她走到一起,后来她知道他和她走到一起主要是为了让她给他生个男孩。他携款走的时候再三表态,到国外稳定后马上接她们母子仨,言之凿凿,可现在他不仅不要自己,而且连他的两个孩子也不要了,让毛爱娟独立支撑她们母子三人头顶的一片天,毛爱娟除了是个女人什么特长都没有,她不停地周旋于前夫从前那个圈子里的男人之间,陪他们喝酒、唱歌、聊天、讲黄段子,通过这些男人再结识别的男人,以期改变自己的命运。但那些男人们大多是有家室的,谁也不会在她身上投资,她有什么投资价值呢?三十二岁,说老不老,说嫩不嫩,关键她有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像是拴在她门口的两只看家狗,让有过一丝觊觎之心的男人都望而却步,更别说她以婚姻为目的去接近谁,门儿都没有。毛爱娟算是看透了,现在的男人都是猴精,谁也不想当后爹。眼下,上天把陶文泽送到了她的面前,她打算牢牢地抓住他,和陶文泽在一起,自己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优势的,年轻呗?

第二天,她给陶文泽打了一个电话,说晚上想请他吃饭,陶文泽开始没答应,毛爱娟说:“因吃饭造成的一切经济损失我来承担。我只是想表示对你的敬意和谢意,昨晚要是碰到坏人,我就完了。”陶文泽对毛爱娟的印象不错,觉得她对人比较亲和,现在,她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一再拒绝显得太没人情味,所以就应下了。

饭馆是陶文泽定的,他们一家人常去的“北大荒”。陶文泽想到“北大荒”,想到一家人曾经的和和乐乐,他的心被揪得一阵阵的疼。卓然去世后他表现得极为冷静,和从前没有两样,但是他知道,那是他自己在撑着,他还没有在心里接受卓然去世的事实,他在自己欺骗自己,他假装卓然出远门了,总有一天她还会回来,这个信念在支撑着他,所以他不悲痛,甚至在女儿面前,他都没提过卓然一个字,顶多会说:“给你妈杯里续上水。”“把你妈这件衣服洗一下。”他根本没有能力和勇气面对卓然的死亡,所以潜意识中他不肯接受她的死。

他们结婚二十一年了,二十一年来,他们之间有过争吵,也有过冷战,但他始终是爱卓然的,女儿曾经问他,和妈妈之间有没有爱情,陶文泽想,二十一年了,一个被窝里睡着,就是小猫小狗也搂出感情了呀。他知道自己和卓然之间有差距,尤其在卓然深造之后,他们从思想、学识、地位等诸多方面都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自己也因不自信生出了许多的小器和狭隘,但凭心而论,卓然对他并没有表现过一丝一毫的嫌弃,有一次为女儿的教育问题他们两个发生了争吵,那时候还在内地,陶文泽口不择言,说知道卓然现在心很高,很大,这个家已经装不下了。卓然当时眼泪就哗哗地,她说,文泽,我会心甘情愿和你白头偕老,和这个家不弃不离,求你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伤我好吗?陶文泽至今都忘不了卓然说这话时的哀怨,她的光洁饱满的脸上泪水横流,让陶文泽心痛。但自己又永远克服不了小心眼,特别是自从发现了林茂的用心后,卓然每次在外边吃一餐饭他都受不了,生怕他们之间发生什么,尽管他知道卓然不是个水性杨花的人。现在好了,自己把她逼死了,一了百了了,可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卓然真的还能回来吗?恐怕只能在梦里了。

陶文泽来到“北大荒”时七点四十,毛爱娟已经在大厅等了一个钟头,看到陶文泽,忙笑嘻嘻走上去挎着他的胳膊说“上楼吧。”自然得就像一对夫妻。

毛爱娟订的包间叫“鸭绿江”,一进包间毛爱娟就说:“你吃饭这么没规律时间长会得胃病的。挣钱为什么?提高生活质量。好身体都没了,怎么提高?”说得陶文泽心里暖洋洋的。以前卓然不是没讲过这样的话,但他听了总觉得不顺耳,因为她的语气不对,像家长训孩子似的,同样的话由外人讲出来听着咋这么顺耳呢?是因为她语气温柔,还是因为她是外人?当毛爱娟帮陶文泽脱掉外套搭在椅背上时,他恍若走进了温柔乡里。

饭吃得很愉快,毛爱娟很殷勤,席间陶文泽自然会问到她的基本情况,她吸取从前的教训,只说自己单身,在一家外企工作,对陶文泽的情况她只字未问,而陶文泽从头到尾除了说过一句“这家餐厅不错,我们一家经常在这儿吃。”也再没披露自己的任何情况。

饭没吃完毛爱娟就下去一趟,陶文泽推测她是去埋单,也佯装不知,心想,光车费里外里的一两百了,还抵不了一顿饭?吃完时陶文泽招手叫服务小姐:“埋单。”毛爱娟说:“埋过了,走吧。”陶文泽说:“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下次我请。”毛爱娟帮陶文泽穿上外套说:“我们会成为朋友吗?”陶文泽嘴上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呀?”心里想:谁知道你什么来历。不过,他没有拒绝毛爱娟挎他的胳膊,挎一下又损失不了什么。二人亲亲热热去小区停车点取车,那一幕刚好被陶竟男看到。

陶文泽开车把毛爱娟送到康乃馨花园,毛爱娟只说自己与别人合租的住房,至于具体位置她没说,也没有让陶文泽上去坐坐的意思,这让陶文泽又生出了一丝失望,他原本以为毛爱娟对他有什么企图呢,结果不是。他并不是想和毛爱娟发生点什么,她要真的有别的举动,他可能会拒绝她,他只是想印证一下自己的猜测。

发现父亲的隐私后,陶竟男的心情雪上加霜,失去母亲后又要失去父亲,说不定这二者之间还存在着必然的因果关系,这让一向坚强的陶竟男倍受打击,当天晚上回到学校就开始发烧。第二天霍冰带她去看医生,从医院出来陶竟男说她想回家,霍冰要送她,她怎么也不肯。霍冰看着她上了公共汽车,就给柳玉茹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陶竟男的情况,霍冰说:“她好象被打垮了。”柳玉茹问在哪家医院看的病,霍冰说南方医院,柳玉茹说:“她大约得五十分钟到家,我会尽快赶过去。”

离下班还有一个钟头,柳玉茹请了假去看陶竟男。

她在金叶小区附近的市场买了些水果提着,爬到三楼就上气不接下气,心里咚咚直跳。近段**过密,她感到自己有点体力不支。她倚在楼梯栏杆上打算喘口气再上去,就听“哗啦”一声,从头顶传来一声沉闷的脆响。她跑步上了四楼,把水果丢在地上,两只手狠命拍打陶竟男家的门,她们家门铃坏了,柳玉茹上次来就发现了。拍了很久,里边也没动静,柳玉茹大声说:“竟男,我是柳玉茹,我知道你在家,请把门打开,我的脚站麻了。”

陶竟男出现在门口时把柳玉茹吓了一跳,她白净的脸蛋瘦了一圈,显得很虚弱,但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有两团火苗在跳动,她的嘴角还浮着一丝诡异的笑。柳玉茹走进来呼呼喘着说:“竟男,别吓唬姐姐,你知道姐姐胆小,经不了事。”她把水果放在茶几上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姐姐也陪着你,但你不能失去信念啊?”陶竟男神秘地说:“姐,我发现重大线索了。你来看。”

柳玉茹跟着陶竟男走进她父母的卧室。

卧室里一片狼藉。地上和**,到处是衣服、鞋子、鞋盒子、书本,陶竟男搬过一把椅子放到挂衣柜前,站在椅子上打开衣柜上面的一个小柜门,从里边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柳玉茹说:“你看。”

柳玉茹接过信封看时,发现就是一个市面上出售的普通信封,很新,上面贴着一张打印的字条:“西城分局刑侦队收”,信封没封口,柳玉茹掬开信封,从里边抽出一张白纸展开,是一张B5纸,上面同样用黑体3号字打着:“请查查是否河北洛川人。”柳玉茹反复看了几遍问道:“在哪里发现的?”陶竟男说:“我妈梳妆台镜子的夹缝中。我刚才把她房间又翻了一遍,想找到点什么,但是没找着,看着梳妆台上爸爸他俩的合影我的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拿起一个小闹钟砸了过去,我本来是砸那小像框的,一失手砸在了镜子上,镜子一烂,我就发现了这个。”

柳玉茹看那个梳妆台的镜子,可不就是成了一朵残缺的**,直晃眼睛。柳玉茹走到近前细看,发现这个梳妆台的镜子不是嵌入式的,而是固定上的,这样一来,镜子和雕花木板之间就出现了一个夹层,这个信封是从侧缝里塞进去的。

可以肯定,这是卓然生前想匿名向公安机关举报一个情况。她举报的是一个人的信息,这个人可能是河北洛川人。她怎么知道公安机关要了解掌握这个人的信息呢?她说得这么扼要,一定是公安机关发布了公告。一般来讲,公安机关公告查找的不是罪犯就是无名尸体。她为什么要匿名举报呢?当然是不方便公开。也许她在打印这封匿名信之前或之后曾犹豫不决,所以最终她没有寄出去。她犹豫不决是害怕自己的判断不准,还是顾虑别的什么?十有八九是因为后者。难道卓然被杀的理由就要浮出水面了?柳玉茹抑制住“砰砰”的心跳给靳旅打了一个电话,靳旅正在出现场,他答应半个钟头后到。

柳玉茹走进厨房拉开冰箱看了看,基本是空的,为了节约时间,她给陶竟男煮了一碗鸡蛋面说:“吃吧竟男。竟男,我是从你身上学到坚强的,在此之前我经历简单,生活平淡,活得像个低等动物。认识你之后我不仅学会了思想,而且认识到了生命的意义。人生无常,谁都不知道自己会遭遇怎样的厄运,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上帝的恶作剧呢?所以不管遇到什么灾难都不能趴下,否则上帝那个老东西就会讥笑你。是的,灾难是降临到你身上了,但这牵动了很多人的心,自从出现了黑风衣的线索,专案组的排查工作就没有停过,从见到你的那个下午至今,我心里时刻惦记着你,惦记着案子的进展,我违规参与进来,甚至想调到专案组,就是急于为你寻找一个答案。你不能消沉,否则你会辜负很多人,包括你九泉之下的母亲。”

陶竟男的眼泪缓缓而下,绷得紧紧的神经一下松弛,她端起面来,也不品味道,呼噜呼噜吃了个净光。柳玉茹看陶竟男吃那么香,不仅没有一点胃口,反而直反胃,她剥了一根香蕉吃着说:“竟男,你看你爸这么忙,以后周末你去我家吧,待会儿我带你认认路。”陶竟男点点头,眼圈又红了。

陶竟男一看时间快十二点了,才想起柳玉茹还没吃东西,她说:“姐,我下去给你买快餐吃吧?”

柳玉茹说:“我不想吃,最近老没胃口,厌食。”

陶竟男说:“是不是怀孕了?”

柳玉茹的脸一下红了,她瞪了陶竟男一眼说:“小孩子家知道什么?不害臊!”

陶竟男说:“我要是连怀孕都不知道就成白痴了。”

柳玉茹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七年没有动静,我命里无子。”

陶竟男说:“找原因嘛,现代医学这么发达还找不出你这点问题?”

柳玉茹说:“是我的——,算了,小孩子家别打听大人的事,读好你的书就行了。”

陶竟男说:“你年纪轻轻的比我妈还保守,不开化。”

柳玉茹说:“从来没和人探讨过这方面的???题,张不开嘴。”

陶竟男说:“你太封闭自己无形中会遮住视野。其实,应该成为隐私的东西并不多,隐私越少活得越轻松,有的人根本没有隐私,夫妻间的私房话都拿出去炫耀,我虽然不赞成这种无聊的行为,却也不主张把生活中一些平常的事当做隐私禁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