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化完的妆

这个周末,柳玉茹和陶竟男约好到陶家去坐坐,往常周末她都要睡到上午十点的,这天早上七点她就起床了,为了不影响冯小冠,她尽量做得悄无声息,悄悄起床,悄悄刷洗,悄悄出门。在楼下碰到买早点的父母,她要了一个包子,一杯豆奶,只说单位有事,就匆匆走了。

柳玉茹的周末生活年复一年地单调,她没处玩,也不会玩,玩什么呢?打游戏?不会,上网?没兴趣,逛街?不喜欢,打球?没伴,冯小冠一起床就没影了。她只好听着音乐学英语,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学英语,感觉那也算个技能,学了总会有用。柳玉茹的英语水平在系统内还是拔尖的,分局去年与港澳警方联谊,以及接待国际刑警组织,已经抽柳玉茹参加过两次接待了。分局有专业翻译人员,是做文字翻译的,用英语交流就有点捉襟见肘。柳玉茹的听力和口语都不错。柳玉茹的不成熟可能主要表现在她的书生气,然而正是她的书生气让她在成家后还能静下心来心无旁骛地学习。再说,她学英语也有条件,身边就有老师,冯小冠是英语专业的研究生。

冯小冠为生意上的事经常约见客户,吃喝玩乐,这在客观上也为他拈花惹草提供了机会,只是柳玉茹比较??纯,此前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小郑的揭发让她有点六神无主,措手不及。柳玉茹私会霍冰后冯小冠没有一点异常,这说明霍冰没有告她的状,这让柳玉茹非常愧疚,毕竟人家还是个小女孩,自己在没把事情弄清的情况下贸然找上门去,还出言不逊,过后人家也没有采取一点报复行动,就冲这一点,自己就比不上霍冰的胸怀。难道她的宽容只是为了让自己促进陶竟男母亲案的侦破?这种义气也让人敬佩呀?

柳玉茹在小区门口给陶竟男打了个电话,不到三分钟陶竟男就跑出来接她了。柳玉茹看着陶竟男一双朦胧的睡眼,就知道她昨晚睡得很迟,一定是自己的电话叫醒了她。柳玉茹说:“你洗了吗?我们就在下边吃早餐吧?”陶竟男说:“不不不,我先把你带上去,然后再下来买。”柳玉茹感到了陶竟男对自己的客气,她拉着陶竟男的手说:“把我当朋友好吗?别那么客气,不就是一顿早餐吗?”柳玉茹的诚恳让陶竟男生出了一些感动,她低下头,眼窝热乎乎的。

陶竟男被动地跟着柳玉茹来到小区门口的一家早餐店,柳玉茹温和地问:“你喜欢吃什么?”陶竟男说:“油炸鬼,或是糯米鸡。”柳玉茹又问:“你爸爸在家吗?”陶竟男说:“在,刚睡着。”柳玉茹买了两个糯米鸡,四个油炸鬼,两杯热豆奶,对陶竟男说:“竟男,我吃过了,这是给你和爸爸买的,我们提回去吃好吗?”陶竟男点点头说:“谢谢姐姐。”

事实证明柳玉茹让“提回去吃”的建议一点都不明智,回到家里,面对着母亲被放大的遗像,面对着母亲温柔美丽的笑容,陶竟男什么也吃不下。

陶竟男没有把母亲卓然长相方面的优势继承全,首先,她的眼睛没她母亲的眼睛大,其次,她也没有她母亲身上那种韵味,假如说这一点是因为她没有经过岁月打磨的话,还有一点很重要,她没有她母亲的柔和,也许是母亲的暴亡让她变得阴郁?总而言之一句话,陶竟男比不上她母亲的漂亮。遗像中的卓然长得堪称艺术,眉眼、鼻子、嘴巴、脸形,无可挑剔,点睛之笔是她长着一口白玉般的牙齿,在微笑中似露非露,与此同时,她的脸颊上还漾起两个浅浅的酒涡。柳玉茹看呆了,嘴角竟不自觉泛起了一丝喜爱的笑容,当她意识到照片中那个迟暮的美人已化作一缕冤魂时,才急忙收回笑意。她压低声音,语气坚决地命令陶竟男吃下了两个油炸鬼,喝了一杯豆奶,然后让陶竟男把另一杯豆奶和两个糯米鸡放在保温桶里,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仔细看。

这是一套三居室,向阳的两间作了卧室,门口一间做了书房,主卧室直通阳台,陶竟男的父母住着,现在房门紧闭,隐约能够听见男主人的酣声。

柳玉茹走进陶竟男的房间,陶竟男起床后被窝还没拉开,**有点乱,但房间里还保持着整齐洁净,靠窗的写字台上摆着一瓶插花,有一朵叫不上名的小花已经蔫了,但两枝百合依然散发着浓郁的芬芳。陶竟男说:“玉茹姐姐,这花是我妈遇害的前一天买的,她在电话中说,感恩节快到了,鲜花涨价,中国人什么时髦都想赶,连感恩节都不想落下。她报了几个品种的价格给我听,我当时还说,插花是一件雅事,一提钱格外俗,你怎么像个师奶似的。妈妈骂我说,死丫头,不用挣钱的人都脱俗,因为别人替她俗了。姐姐,你说我妈妈她能自杀吗?”

柳玉茹轻轻拍拍陶竟男的头,算是无言的安慰,然后她极力用温和的语气征询道:“你妈妈这么漂亮,你说她会不会有男朋友?”

陶竟男没有像一般狭隘的女孩那样态度激烈,她沉思道:“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应该没有,我妈妈那人很自爱,她也不喜欢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交往,下班后她一般都待在家里的,假如我妈妈真有婚外情,那可得具备相当高的技术水平,起码相当于围棋八段。”

柳玉茹越发感到喜欢这个女孩了,虽然她只有十九岁,可是在突然降临的灾难面前她没有被击垮,她在痛苦中始终能够保留一份理性的思考,她有正气,懂感恩,她比自己这个三十多岁的人都明理,柳玉茹觉得自己这三十多年算白活了,生命苍白而毫无活力,生活苍白而毫无色彩,除了机械的工作,心里只有个冯小冠,除了冯小冠她什么都不知道,工作之余同事凑在一起海阔天空地聊天,聊时事,聊政治,聊娱乐,聊时尚,她像个傻瓜似地递不上腔,她不知道世界杯开赛,也不了解中东地区和平进程,她不认识小甜甜布兰妮,也不懂服装流行趋势,有一次小赵提到周杰伦,她问是发明什么的,弄得大伙哄堂大笑,小赵说,发明造纸术,那是蔡伦。她一张嘴就是“我们家冯小冠”。有一次大军说她:“玉茹同志,假如一个人的讲话中某个人名或地名使用频率过高,你知道出现什么问题了吗?”柳玉茹傻傻地问:“什么问题?”大军说:“她和社会脱节了。”

事后想想,大军这句话虽然有点刺耳,但基本上是精辟的。她与整个时代都脱节了,或者说,她始终是游离于时代之外的,但自从遇到了陶竟男,她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融入社会,融入这个时代。

柳玉茹的眼神虚虚实实掠过房间的每个角落,从一些小摆设小物件上体会着女主人的情趣和朴素。陶竟男的家里没有一件时尚或奢华的东西,但处处透着家的温馨,门口的衣物架下边不仅放着装鞋油鞋刷鞋擦的盒子,还有一个小凳子,你随时可以坐下把鞋子擦一下。大理石长茶几上,水果刀洁净地躺在果盘边,果盘边放着三个工艺品小笸箩,一个里边装着香烟和打火机,一个里边装着电动剃须刀和小指甲剪,还有一个专门盛药的,柳玉茹看了看,好象是降压药,还有清热祛火的,估计是陶竟男父亲常吃的药,一问,果然是,柳玉茹父亲血压高,经常服药,笸箩里的东西都是根据男主人的生活习惯摆放的。墙角用来放电话的小几上有台历有笔筒,还有一个记事的笔记本,那笔筒却是一个俏皮的袋鼠。客厅的墙壁上除了一个大挂钟,什么都没有,只有博古架上的几个手工艺品和几块奇石对客厅稍有点缀,再就是客厅里一大丛棕榈科盆栽袖珍椰子,简约到了极致,但生活必须的物品一样不少,还很有秩序。书房的光线不太明亮,但是灯多,看书时有落地灯,写字时有台灯,整整一面墙的大书柜里摆得满满的都是书,正对门的墙上有一幅四字书法:宁静致远,柳玉茹不懂书法,她不知道那是临摩张旭的狂草,只觉得那字写得又潇洒又遒劲,就是没有落款,也没有印章,她有点奇怪地问陶竟男:“这幅字写得这么专业,怎么没有落款啊?”陶竟男说:“我也不知道,好象是妈妈的一个朋友写的。”

柳玉茹看着看着,突然想起了老鲁的一句话:她的家多像个家呀。确实,她也有这样的感触,现在,物质生活的文明,使家越来越不像家,越有钱,家越不像家,像星级宾馆,像渡假村,极尽奢华,极尽现代,而陶竟男家就不是这样,卓然喝水用的杯子还是一个带盖搪瓷缸子,上面印着五个红字:“先进工作者”,不知是什么年月,也不知他们夫妇两个谁得的奖品,洗得干干净净地摆在卓然的遗像前,里边盛着满满一杯水,水里浮着几片青青的茶叶,茶水还微微冒着热气。这水杯要放在柳玉茹家,冯小冠早把它丢了,但是在陶家看到,柳玉茹并没有感到别扭,作为一个饮水工具,它有什么不可以用的呢?况且,它跟主人那么久,早已有了灵性了,它会不时提醒主人记住过往的一些人和事呢。

陶竟男看到柳玉茹注意那个水杯,就说:“我妈妈喜欢喝绿茶,她做家务时总要泡一杯,等做完家务慢慢地饮。你喝茶吗姐?”柳玉茹注意到陶竟男对自己称呼的变化,她心里热乎乎地说:“我喝水就行。”陶竟男去厨房洗了一个瓷杯倒上水递给柳玉茹说:“我妈妈不让用一次性杯子,又浪费,又污染环境,我觉得她们那一代人特别有社会责任感。”柳玉茹说:“是,你妈妈是对的。”

柳玉茹注意到陶竟男家玄关只有三双脱鞋,就问:“你们家客人多吗?”陶竟男说:“基本上没有。老家太远,爸爸妈妈在这儿没什么朋友,妈妈平常上班,周末要干家务,爸爸每天要开十多个小时的车,他们也没时间在家里招待客人。”柳玉茹问:“你爸爸这一觉要睡到什么时间?”陶竟男说:“不一定,有时候两三个小时,有时候四五个小时,要看当天的具体情况。妈妈出事后爸爸的睡眠一直不好。”刚说到这儿,主卧室的门开了,里边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一米七八的个头,五官端正,皮肤白晰,要不是微微凸起的肚皮真有点美男子像,她第一次率先大大方方地和一个陌生人打招呼:“是陶师傅吧?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

陶竟男赶忙上前介绍道:“爸,这是派出所的柳玉茹姐姐。”

陶竟男的父亲眼睛相当干涩,他使劲挤巴着眼面无表情地说:“你好,我叫陶文泽。卓然的案子有眉目了?”柳玉茹说:“不,仍然在调查中,我想和你谈谈。”陶文泽说:“不是谈过很多遍了吗?”陶竟男给父亲端了早餐正从厨房往外走,听到这句话不悦地说:“爸,姐姐根本不是刑警,她来是关心我们,这是她给你买的早餐,吃吧,吃完好好回答姐姐的问题,她能有这份心很难得,你可别为难她。”

陶文泽接过女儿递过来的早餐,望着柳玉茹说了句:“谢谢。”就埋头喝起了豆奶。

陶文泽吃过早餐对陶竟男说:“竟男,你到菜市场买几样菜,中午我做饭,让你柳姐姐在家吃。”柳玉茹想阻止,但她想到陶文泽兴许是为了支开女儿,就追到门口小声嘱咐陶竟男:“别买多了,我不在这儿吃,和你爸爸谈完我就走。”

柳玉茹的话题是从他们的夫妻感情切入的,陶文泽说:“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不下五遍了,我们的感情很好,我不会害卓然的,我连只鱼都不会杀,何况是人?还是我的亲人。”陶文泽的眼圈红了。

“那么,”柳玉茹考虑着措辞,“你发现卓然有亲密的异性朋友吗?”

“你是问婚外情,这个问题我也回答过,没有。卓然这人很正统,也有主见,不会轻易被**,但别人打她的主意就该另当别论了吧?”柳玉茹听他话里有话,追问道:“别人打她的主意?谁?”陶文泽说:“这话我没对别人讲过,直觉告诉我他也不会害卓然呀?”

“他叫林茂,香港人,是卓然公司的老板,他对卓然一直有企图,时不时来点小恩小惠,但卓然一直没接受。”

“这些情况你是怎么知道的?”柳玉茹问。

“我是卓然的丈夫,没有这点直觉还叫什么男人?他看卓然的眼神不对,有一次梅雨季节,他买了一台抽湿机往我们家送,在楼下卓然他们两个推搡了半天,正好被我撞上,他又灰溜溜地拉走了。”

柳玉茹从陶竟男家出来的时候还在想:因觊觎美好东西而不得就毁灭她?变态狂?

柳玉茹打的直接去了卓然生前上班的地方,华茂工艺品有限公司。她知道,许多私营企业都不过双休日,他们对外声称让员工加班,实际就是无偿占有员工的剩余劳动。

华茂公司在明珠大厦租的写字楼。明珠大厦位于市中心偏西,在粤海区,占地面积一千多平方米,地上二十七层,地下三层是停车场,一、二层做超市和餐饮,三层以上全部用于办公场地出租,这座办公大厦的规格在南港市是数一数二的。柳新茹来南港七八年了,这个地方仅到过一次,是斜对面有一家叫“万隆”的大型商场搞周年庆活动,冯小冠带她来买打折衣服。冯小冠知道她舍不得花钱,结果她还是舍不得花钱,因为打过折的衣服还要上千块,这不蒙冤大头吗?柳玉茹怀疑这是商家搞欺骗消费,在打折前的价格签上做了手脚,冯小冠说她是“柳姥姥”。

柳玉茹的消费观念陈旧,所以消费不上档次,像茶具呀、餐具呀,一旦毁损得不够数了她会随便买两件补上,全不考虑品种规格的整齐化一,这样,餐桌上有时会出现两样餐具,有时候到访的客人会使用不同的茶具。柳玉茹的父母来自贫困地区,现在的生活条件对他们而言横竖是天堂,全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冯小冠从他知识分子母亲那里继承了一身的小资气,断然接受不了这种随意的拼凑,他觉得那无异于拼凑日子。还有**用品,床罩破损了,枕头枕味了,都得丢,可是被罩还是好的,能一起扔?柳玉茹把被罩保留下来,天热时拿出来当毛巾被盖,冯小冠看到**用品的多样化简直不能容忍,他宁愿躺在沙发上也不愿去睡铺陈杂乱的床。柳玉茹就会纳闷:一个男人怎么能够如此矫情呢?难道从小养尊处优的孩子都会养成一些怪癖?

柳玉茹在华茂公司总经理办公室门前碰到了总经理助理冼明明,她身着银灰色职业装,胸前挂着职位牌,看到柳玉茹朝总经理室走就迎了上来,“你好警官小姐,林总不在,我是他的助理冼明明,请问可以帮你吗?”

冼明明的干练让柳玉茹心生羡慕,她也就二十五六岁吧?化着淡淡的妆,穿着合体的衣服,身材修长,亭亭玉立,言谈举止,得体有度,她的能力和自信是与生俱来的吗?我能像她们一样活得自信些吗?柳玉茹回过神来说:“我是东风路派出所的柳玉茹,想找林总了解有关卓总监的一些情况。”

冼明明打开总经理室的门,让柳玉茹坐下,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说:“我和林总联系一下。”

冼明明拨通了林茂的电话,林茂在电话中让冼明明转告柳玉茹,他半个钟头后回。柳玉茹微笑着说:“冼小姐,我能和你聊几句吗?”冼明明点点头在柳玉茹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以下是柳玉茹和冼明明的对话:

柳:请问你来华茂公司多久了?

冼:一年半。

柳:知道卓然出事吗?

冼:公司上下都在议论这件事。

柳:都是怎么议论的?

冼:意外、遗憾、惋惜。

柳:你和卓然关系怎么样?

冼:正常的同事关系。

柳:正常的同事关系?那是什么样的关系?

冼:坦**、友好、合作。

柳:你对卓然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冼:很好。她工作认真,作风严谨,为人正派,与人为善。

柳:你确信自己不是在讲客套话?我的意思是卓然有这么好吗?

冼:你可以搞民意测验,相信公司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这么讲。

柳:另外的百分之十会有什么看法?

冼:不知道,因为我不属于那百分之十。

柳:(笑)你能给我推荐一个那百分之十人的代表吗?

???冼:公司出纳毛爱娟小姐。

柳:好。谢谢你,冼小姐。

冼明明看问话告一段落,站起来说:“柳警官,我还有事,林总很快就会回来,这段时间你还想见谁我让办公室秦小姐给你叫好吗?”柳玉茹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