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子夜之吻08

凶徒落网,此案完结,程丹青却背上了一个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心理包袱。

那名女人质跌在尚未完工的路面时,不幸滚落到加热至高温的沥青浆里,导致颜面、颈部、手臂和双腿严重烫伤,送院后情况一度转为病危。离谱的是,自称家属的一男一女在ICU外站了仅数十分钟,就向院方提出他们主动放弃救治,随即人间蒸发不知踪迹。

程丹青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将个人积蓄全部交给医院,指定这笔钱用作病人治疗与康复,然后他回到警局的第一件事就是——辞职。

上级没有立即批准他的申请,而是把情况反馈给了在Q市参与新警培训的闵天野。

“没有闵老师,就没有今天的我。” 程丹青说。

“当时你休假很长一段时间,你的老师是怎么劝你的?”白夜轻声问。

“他什么都没说。”

“唔?”她心底的困惑仍未消散:“为什么大家悄悄在背后议论,如果不是因为要留你在警队,闵天野教授不会病倒做搭桥手术,也不会提前退休。”

他望向远方天际模糊的星光,神色凝重:“人云亦云的东西,不必当真。比起道听途说,我更愿意相信面对面的对峙。”

“即使是天大的误会,你也不在乎?”她感慨,“换成我,早沉不住气了。”

他抿了一口果味浓郁的香槟:“闵老师病倒的确是因为我。”

“所以你不辩解?”白夜抬眸,恰与程丹青的视线触碰。

“闵老师很多时候就像我的父亲,知子莫若父,他理解我,从未逼着我去面对。我在国外避世两个月,他每天给我写一封电邮,回国后,每个周末他忽视自己的心脏问题陪我跑步,甚至直到入院也没告诉我。没有我这个忤逆子,就不会累垮他。”说完,程丹青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

在他所著的那本书里,提到过这个动作多次,是内心愧疚的典型表现。

她轻拍他的背,像安慰一个孩子:“都过去了,闵天野教授现在康复得很好。我这次参加的培训,他就是顾问之一。”

“很久没和他联系。”程丹青叹道,“他还好吗?”

“教授精神矍铄、底气十足。”白夜想起上课时的情景,不禁微笑,“他是个幽默健谈的老人家,枯燥的课程经他讲解,立刻充满生趣。”

程丹青说:“是啊,听他讲课是一种享受。”

话题的转移,是白夜刻意为之。她不愿他总是纠结在灰暗的往事里,希望自己的打岔能给他带来一丝轻松。“还记得焚尸案你对受害者颅骨说过的话吗?”

“我问她,凶手是谁。”

白夜打开手机图库文件夹:“这种在真凶面前带有表演意味的举动,看似不经意,实际具有一定的威慑性,名师出高徒,教授也这样做过。”

连拍的照片里,闵天野手捧人体模型的颅骨,表情生动地说着什么。

“教授在做示范。他提到,有时我们被眼前的假象所迷惑,与其匆忙认输,不如勇敢面对。揭示真相,往往要经历艰辛漫长的过程。”她起身,“我记了满满一本笔记,拿给你看看?”

程丹青伸展手臂,握住白夜的手。

“坐着就好。我知道,他是个有想法肯坚持的人,授课方式几十年如一日。”

蜡烛燃尽了,最后一抹光在她微红的脸颊上稍作停留,转瞬即逝。楼下路灯也于深夜改为节能模式,渐渐暗淡下来。合欢树的枝桠随晚风轻轻摆动,淡淡的香气飘然婉约,若有若无地萦绕身边。

她重又坐下,他握着她的手却没放开。

“我回Q市之前,中学前几年是在谢菲尔德读的。”白夜打破了静默,“那时眼睛刚做过手术,康复期要戴特制眼睛,行动不便。但妈妈给我选了一所全日制寄宿学校,自己潇洒地回伦敦跟合伙人商议开画廊去了……”

程丹青凝视着她:“要谈到囧事了。”

“悟空探长,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火眼金睛。”

“请开始,我洗耳恭听。”

白夜开怀大笑起来,“我从头讲起,千万别嫌故事长——那所中学成立于十八世纪,历史悠久,校园占地面积广,环境比主题公园还美上几倍。实行小班教学,学习氛围融洽,老师和同学很好相处,不到一个月我就适应了节奏。住宿条件也不错,女生寝室两人一间,窗口对着湖水,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风景。”

“……”他适时地打了个呵欠,“其实你只说喝醉酒那段就好。”

“好吧。”她啜饮一口香槟润润喉咙,继续讲,“我的眼睛需要定期复诊,恰好我的主治医生Ryan和校医Simon是昔日同窗好友,我们渐渐熟识。两家住得很近,他们经常邀请我参加周末的聚餐。你了解的,英国人真心接纳了你,才会邀请你到家里去做客。”

“你在医生的家里喝醉了?”程丹青的倦意全消。

“不是。”白夜向右侧身,双腿交叉叠放在一起,脚尖朝向程丹青的方向,“有次聚餐,Ryan的妹妹送我两瓶她从法国带回的红酒,据说年份和口感都相当不错。我特别开心,早忘了妈妈的禁酒令,回到寝室就着冰箱里的乳酪蛋糕开始畅饮。那天在聚餐时已经喝过啤酒,再加上红酒后劲足,很快我就醉了。”

说到这儿,她的笑意如同溢出杯口的啤酒泡沫一般,止都止不住。

他向左靠了靠,说:“我看,把你比作悟空大师兄更妥当。大闹教会学校的寝室楼,让英国人见识了中国功夫的厉害。”

“只展示了嘴皮子功夫。”她笑得眉眼弯弯:“当时我是值日生,保管信箱钥匙,负责在放学后分发信件。那天周六,同学们回家或是出去购物,楼里十分安静。我迷迷瞪瞪开了信箱,把她们的信一封封拆开,像参加艺术节排练莎翁话剧那样,声情并茂地朗读起来。”

“真有你的!”他轻轻晃晃她的手,“我想,走廊里的监视器拍下了整个过程。”

“监视器只拍到我打着醉拳开信箱的蠢样。之后,我跑到管理处的小型广播站,对着麦克风好好抒情了一把,那是我入学以来说英语最流利的一次,赶上BBC演员的水准了。留在校内的师生都欣赏到了一场精彩的独角戏。”

“细节记得如此清晰,证明你并没完全喝醉。”

“凑巧按了直播机的录音键,出糗的磁带我现在还留着呢。我把女孩们全都得罪了。她们很注重个人*,我未经许可念信,如果有人起诉,后果会很严重。妈妈为了我,陪我向‘受害者’挨个道歉,虽然没接到律师函,最终没有人再愿意和我交朋友。”

然而,白夜刚刚讲完往事,程丹青立即切换回了原来的轨道。

“闵老师常常教我,把工作日程排满,充足的忙碌用于疗伤效果显著。我照做了,但是心里那个结至今还在。”

她没有立即做出回应,满腹疑惑像滴入清水的墨汁,转眼整颗心都被占据,变得模糊一片。

他真的不明了她的用意?还是,他无法从低迷的状态走出来?又或者,他的确太累了。

今天的他,表现得已和以往完全不同。不再是那个不苟言笑、不善交际的清冷男人,他掌心微暖,恰能中和她手心泛出汗意时的冰凉。什么都没挑明,一切了然于心。

程丹青抬腕看表:“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

“嗯。”白夜轻轻应道:“明天要回局里报到,休息吧。”

他起身,松开她的手,举起所剩无多的香槟酒瓶:“正好一人一杯,喝完它如何?”

“好吧,我舍命陪君子。”

“来,干杯!”

“干杯——”白夜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如果我酒后无德发起疯来,你多担待。”

“木岭镇农庄那一晚……”程丹青眯起眼睛,“我就认出了你。”

“认出我?”白夜疑惑不解,锁紧了眉头,“我们以前见过?”

程丹青说:“谢谢三年前的冬天你陪我游览库姆堡古镇,那里是我当年疗伤的避难所,方小夜。”

“你是??”

白夜眯起了眼睛。

那时她看在婴婴姐的面子上,陪远道而来的憔悴警察游览古镇,只做了一天导游而已。隔了这许久,他还记得!而她却忘得一干二净。他的模样和从前大相径庭,变了一个人似的。

“是我。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怪家伙。”

他的身体前倾,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微微低下头来,两人的鼻尖几乎挨到了一起。她忽然无比平静,一毫米的距离很快转换为零。嘴唇触碰的瞬间,她轻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