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需要儒商

近几年出了一个词叫“儒商”,顾名思义,就是有知识的商人。这是因为20世纪90年代初期有一批知识分子下海经商,“儒商”一词便应运而生了。

中国古代,有按地域划分的晋商、闽商和徽商等,有按行业划分的盐商、布商、钱商和珠宝商等,亦有按性质划分的官商和民商,却是不曾见到儒商。古时候,儒和商是不可能合二为一的。士农工商四大阶层,士为首而商为末,读书人是瞧不起商人的。现在,事情翻了个儿,商人瞧不起读书人了。有句话说,“有钱就是英雄汉”,意思是有钱人都吃得开。其实这也不一定,历史上有两个人,两个统一了天下的伟人,朱元璋和毛泽东,就不把有钱人放在眼里。岂止是不放在眼里,简直是必欲除之而后快呢。江南首富沈万山斥巨资帮朱元璋修了一大圈南京都城的城墙,朱元璋还是把他流放到云南,让他生而不能还乡。毛泽东更厉害,一夜间让所有的富商都变成穷光蛋。但是,不爱钱的皇帝毕竟很少很少。“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一句古语。先读书,后当官,这走的是科举之路;先赚钱,后当官,这走的是捐官之路。花钱买,比之十年寒窗委实要轻松得多。所以,只要有钱,岂止是可以买鬼来推磨,就连皇帝也是可以买来推磨的。

“儒”和“商”,无论是从生存状态还是价值取向,都存在着根本的差别。孔夫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把“士”也就是知识分子当成君子,而把追求利润的商人看成小人。我不知道,这位孔圣人为什么对商人抱有这样辛辣的偏见。圣人的话,句句都是真理。因此孔子之后的中国人大多把商人作为贬斥的对象。“商人重利轻别离”,白居易这么说还算是轻的。“铜臭熏天”这四个字,新中国成立前读过两年私塾的人,都会拿它来骂人。据我考证,英国的大剧作家莎士比亚没有读过孔子的书,但他写的《威尼斯商人》,也对商人的刻薄和贪婪做了充分的揭露。可见,重“儒”轻“商”,并不仅仅是我们中国人的专利。

“儒”和“商”,虽然还算不上不共戴天,但至少形同陌路。人们喜爱钱,却又讨厌商人,这实在是一个讲不通的道理。“利之所至,士必趋之”,这说明知识分子也是爱钱的。但是,你若让他放弃功名去当商人,打死他也不肯。至于得了一官半职之后,一些商人登门送礼,则是可以心安理得地笑纳的。宁可受贿也绝不“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中国的官僚阶层,历来就是腐败分子的大本营。

中国的“士”,指的是知识分子,但在“士”的左边添一个人,就成了“仕”,就变成官员了。“学而优则仕”,读书读得好就能当官。当了官,就能为社稷谋划,为人民服务。当然,也能贪污受贿,光宗耀祖。商人赚钱再多,却是不能光宗耀祖的。优秀的知识分子可以当官,当官就可以发财。所以,童蒙课本上便有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样的教导。

若加分析,古代之商和今日之商是有区别的。士农工商,这里的商,是专指做买卖的。今日之商,泛指一切经济活动。资本主义的一大功劳,就是把农业社会改造成了工商社会。在这种社会形态之中,工商界人士成了社会的主体。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有了贸易部和中央银行,这在一百年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在中国,哪怕最为偏僻的县城小镇,也会挂出几家公司的牌子,这在二十年前,也是绝无可能的。关贸总协定、世界银行、联合国粮农组织及欧佩克,这些世界性的经济机构,自从闯进我们生活的那一天开始,就成为社会的不可或缺的支配力量,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而像欧盟、亚太经合组织、东盟、北美贸易区甚至非统这样的地区政府合作机构,也都变成了万众瞩目的经济论坛。各国首脑在这些论坛聚会一次,经济地震就会爆发一次。在这种变化之中,在经济问题已成为国际事务轴心的时候,人们的价值观念产生了剧变。经济类的大学与学科雨后春笋般涌现,哈佛大学的商学院成为各国的莘莘学子仰慕的圣地。这种变化在中国来得迟一些,但并不太迟。而且愈迟则愈速,不但迎头赶上,而且有大步超越的势头了。

从以“仕”为本到以“商”为荣,中国的知识分子,在邓小平倡导改革的这短短的三十年间,就完成了三千年的跨越。孔夫子若活到今天,一定不会死抱他的“学而优则仕”的教条,就像邓小平不死抱马克思、毛泽东的教条一样,他会创造性发展他的儒家理论,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重要社论,题目是:学而优则商。

“儒商”一词,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听说有一篇文章说世界上有两种人最会做生意,一是犹太人,一是中国人。这个我不敢苟同。如果换一句话说,世界上最大的生意人是犹太人,而中国人中则盛产小生意人,这我就会同意了。在中国的街头巷尾、酒店茶楼,常会听到这样的议论:“这个人,小算盘打得才精。”擅长打小算盘,这是中国人的特点,从文化角度看,也算是不折不扣的“国粹”了。

说到底,打小算盘还是一种农民意识,是“小富即安”思想的体现。当然,也同这些商人不是“儒”有关系。儒家襟抱,气吞如虎,儒家讲究的是兼济天下。儒家学问培植的是经邦济世之才,“经济”一词,便是这么产生的。中国把知识分子算作“儒”,便是希望知识分子都成为经邦济世之才。在战乱年代,“儒”为侠客,为战士,为三军之帅;在太平盛世,“儒”为良吏,为干臣,为父母之官;进入工商社会,“儒”则可仕可商,理所当然地应该产生一批批市场精英,在经济战场上风云际会,笑傲王侯。

所以,儒商的出现,乃是社会的一大进步。进入到信息时代、高科技时代,全球经济一体化的进程加快,不是“儒”,你还没有经商的资格了呢。货币贬值,贸易赤字,通货紧缩,机会成本,诸如此类词汇,若深入进去,都是皓首穷经的学问,不懂得这些,不要说当商人,就是当一个现代人,也是没有资格的。

历几千年的经验,人们的思维基本形成这样的定势:商与金钱、与财富是紧密相连的。无商不富,追求财富是人类的本性,只不过获得财富的手段不同。暴力攫取财富,这是人类早期的野蛮行径;权力转化为财富,这是人类中期人治的表现;知识转化为财富,这是人类现代文明的结晶。唯有理性的社会,法治社会,儒商才有可能大批涌现。也唯有儒商的大批涌现,人类的财富才可能呈几何级数增加。

但是,需要在这里说明的是,儒商虽然是现代知识分子的精英,并不等于说知识分子中的精英都去当了商人。我也无意怂恿所有的专家学者都加入商人的行列,让陈景润改行去当券商,这无异于硬逼着一位大老爷们怀孕,是有悖常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