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积雪

雪是一篇读不厌的童话,我一直这样认为,所以一到冬季,我就盼望雪的降临。在莽莽苍苍的天地一白中,品享寒冷中的温馨、旷达里的宁静,那是何等惬意的事。

2005年的圣诞节之前,我从难得一见雪花的武汉来到了加拿大,开始了在心中发酵多年的冰雪之旅。圣诞节的夜晚,我和太太、儿子一家三口在魁北克市的一家法国餐厅里,一边享受烤龙虾、烹蜗牛等法式大菜,喝着加冰的枫露酒,一边欣赏窗外豪情四溢的簌簌大雪。

我们是早晨从多伦多出发,驱车七百多公里来到这里的。我曾戏言魁北克是一座“离春天很远,离北极却很近”的城市。两百多年前,法国人的海船从大西洋驶入圣劳伦斯河,然后逆流而上,找到第一个当地土著印第安人的村庄。法国人舍船登岸,并最终用高卢人的浪漫写出这片土地的史诗。那个挂满了印第安人用来抗拒严寒的皮草的村庄,就是今天的魁北克市。

我们从多伦多的零下十度起程,历经千岛、蒙特利尔等一个又一个冬天的驿站,在车灯切割夜色的时候,来到零下三十度的这个魁北克的圣诞夜。一天中,我们经历了碎雪、飞雪、大雪而最终与暴雪相拥,如同一场音乐会,从如花似梦的弦歌进入排山倒海的交响。雪的火山喷涌般的**,一再烧灼着我们的心扉。

夜晚九点,当我带着异域的微醺走出餐厅,大街上虽然到处彩灯闪烁,但寂静无人。偶尔有扫雪车通过,但密聚的雪片稀释了它的噪音。这是一条由各色小幢的别墅连缀而成的街道,家家灯光透亮,但门窗却都关得严严实实。餐厅的隔壁,是一座三层的哥特式小楼。记得我们来时,还见到了通往这小楼门厅的台阶,可是现在,它已完全被大雪掩盖,连门口的圣诞树,也被掩去了一半。太太看到这般情景,非常兴奋,说:“我在这里照张相。”言犹未了,她的脚已踩向积雪,接着一声惊叫,只见她的膝盖已陷了进去。她人还在倾斜,积雪还没有踩到底呢。我连忙伸手将她拉出雪的陷阱。从被掩的圣诞树来推测,这栋别墅门口的积雪已将近三尺之深——这可是两个多小时内,上帝送给我们的如此深厚的圣诞礼物啊!

面对这些高及腰部的积雪,我忽然想到,应该找来一个盆子,把这些雪装进去融化成水,带回国研墨写字。可是,街上所有的商店都已关门,我找不到装雪的器皿,只好作罢。

几天后,即2005年最后一个夜晚,我在多伦多又遭遇了大雪。午夜,离新年只差半个多小时了,我对太太说:“我们出去采雪吧,在魁北克没有了却的心愿,在这里完成。”太太含笑随我下楼。我们下榻的寓所后面,是一片森林。此时万籁俱寂,雪落在树枝上,发出很轻的柔音。我们在一棵古树的底下,铲了一盆雪,欣喜地端回到温暖的房间。几十分钟后,雪水融化,那是一汪何等晶亮的雪水啊,清澈见底,了无渣滓。我将它装入矿泉水瓶中,带回国来,并向朋友展示,这是在加拿大采聚的2005年最后时刻的雪,而且由此断定,世界上最纯净的水,应该是天上的雪。

从多伦多回国的第二天,时差还没有倒过来,我又应邀飞赴遥远的东北,参加第二十二届哈尔滨冰雪节。当我从一个冰雪世界来到另一个冰雪世界,我抱有同样的欢乐、同样的期待,并由衷感到,冰雪节的创意真好。洛阳牡丹节的概念是芬芳,那么,哈尔滨冰雪节的概念应该是纯洁。让所有的游人来共同欢庆纯洁,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事情。

到哈尔滨的翌日,我乘车前往近郊阿城市参观大金国都城的遗址。当我看到八百多年前宫殿巍峨的都城早已夷为一片废墟,不禁心生感慨。幸亏一层厚厚的积雪,让我看不到瓦砾中的历史,而只能体会天地间的苍茫。面对这一方少有人迹的雪原,我又产生了采雪的冲动。如果我的冰柜中,同时收藏了多伦多与哈尔滨的积雪,那么我等于是用纯洁的方式收藏了西方与东方。

我请司机找来两个矿泉水瓶,小心翼翼地在积雪最深的地方采集。两小时后,瓶中的雪化了。令我惊讶的是,这雪水不仅略显混浊,而且瓶底还沉有少许的细微的煤灰。

回到武汉,我把分别采自多伦多与哈尔滨的两瓶雪水放在一起比较,一瓶洁净,一瓶混浊。为什么同样的雪,融化后会如此不同呢?我对两地的雪,欣赏与景仰的程度是一样的,可是结果却迥然相异,令我沮丧。古人讲见微知著,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从这两瓶雪水中,我深深地认识到:纯洁不仅仅是表面的存在、感观的认同,它更应该是潜质的晶莹、心灵的默化。

这两瓶雪水,将永在我的冰柜中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