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西部

在旅行车上,我已坐了整整六个小时。窗外的景色,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连绵起伏的沙丘,芨芨草、柽柳,矮而倔强的植物,在蔚蓝的天空下,撑起它们旺盛的生命的信念。由于单调,由于长途的疲劳,同车的人都已睡去。但我却一直保持着兴奋,这不仅仅因为窗外就是异国,更因为我从单调中发现了浓烈的诗情。

这是在美国的西部,是在洛杉矶到拉福林的路上。早就听说,美国的西部同中国西部差不多,都有荒无人烟的沙漠。我也曾驱车在中国的西部旅行,横穿过毛乌素、柴达木以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在那片连死神都无法居住的土地上,我们除了生命的历险,很难找到进入这片辽阔荒漠的理由。

但是,在这美国的西部的沙漠里,我却感受到了人类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力。在一个多世纪前,美国就拉开了开发西部的序幕。我们看过不少描写西部牛仔的电影,当我们看到那些类似于中国古代侠客的牛仔,骑在马上驰向尘土飞扬的沙漠深处,就会想到,那里的天空已经永远失去了降雨的功能。星宿低垂,旷野寂静,一堆篝火,一壶烧酒……银幕上的这些景象令局外人欣赏到粗犷的诗意,但只有身临其境,我们才能真切地体会到牛仔们创业的艰辛。

可是今天,当我亲临这片土地,便强烈感觉到对这片土地的印象,已是太过古老。空旷还在,但已告别了冷清;沙漠还在,但已不见荒凉。连绵起伏的沙丘上,已经生满了芨芨草,骆驼刺以及柽柳及沙棘一类的植物。这些植物尽管显得干瘦,但毕竟还能绽吐绿色的枝叶。我历来认为,最美的景色都由水来造成,不单是烘托旭日东升的大海以及映衬弦月浮漾的春江,就是森林中的空翠以及花瓣上的晶露,也都无一不让我们的感官陶醉。没有水汽便没有彩虹,没有潮润便没有春天。天象与自然,都在水介质中获得美丽。而沙漠之所以成为春天的弃儿,便是因为得不到水的滋润。

眼前的这美国西部的沙漠,依然是没有水。但是,那些在地表上顽强生长着的草木,却一再让我生出敬意。它们并不丰腴,但其倔强的姿态,一如百折不挠的牛仔精神;当然,它们更谈不上葱茏,但其内在凝聚的生命的能量,让我觉得它们足以抵挡这世界上任何一种超乎想象的艰难。

前年,在新疆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腹心地带,我在一棵枯死的胡杨树跟前站立了很久。我赞叹它,乃是因为它虽然已死去千年,却仍然以一棵树的形象存在于人间。它虽然再也听不见春天的召唤,但却给执着的生命留下不朽的启迪。由此也引发我的思考:既然千年前这里还有树木,那么就可以证明,沙漠只是后来的演变;既然沃野可以变成沙漠,那么,沙漠为什么不可以重新变成春天的故乡呢?

现在,在美国北加州、亚利桑那以及内华达三州之间的这片浩瀚的沙漠,我终于看到了这种可能。美国人治理这片沙漠差不多已花去了一个多世纪。在沙漠上让一棵草活下来,让一棵树长高一寸,恐怕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我们常常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把它当成一句赞语,但是,若把它放在沙漠的治理上,则依然是一种短视的行为,是一种急功近利的心态。在沙漠上,十年只是一个匆促的顿号。要想换回满天星斗一般的绿色的树木,即便用上一个世纪,也只是画上了一个逗号而已。

我佩服美国人的耐心,在一百多年间,他们毫不懈怠地治理这片沙漠。为了让下一代人能在这里看到绿色,更下一代人能在这里重逢春天,他们不惜将自己全部的生命用来咀嚼风沙,用来品尝苦涩的褚黄……我坚信,再这样坚持一百年、两百年,这里将会林木蓊郁,遍地溪流,这西部沙漠中,将会生长出人间的另一个天堂。

由此,我又想到了我们的西部,毛乌素、柴达木、塔克拉玛干等等这些令人沮丧的名字。什么时候,它们也会再度成为紫燕飞翔、春花烂漫的人间乐园呢?同样的西部,虽然肤色不同但有着相同的智慧的人们,只要做同样的努力,一定会有着同样的美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