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文化的联想

对武汉这个城市,我的感情很复杂。我在武汉的生活时间超过了我在故乡的生活时间,从这一点讲,武汉是我的第二故乡。但这座地处九省通衢的特大城市,一直都让我感到陌生。这种陌生不是语言,不是生活习惯,亦不是表达感情的方式,而是一种文化的隔膜。近年来,也有不少人试图概括武汉的特征,比较集中的观点是说“武汉是一座市民化的城市”。我个人理解,这种评价含有贬义。因为市民化的生活,让我想到了散漫、杂乱,关注身边的鸡零狗碎而欠缺长远的目光。但这样一些现象,似乎不足以确证武汉的文化身份。若果真如此,为什么清朝末年张之洞督鄂时领导的改革,能够在武汉轰轰烈烈地开展并影响全国呢?兹后,又为什么偏偏是在武汉而不是在北京、上海或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打响推翻清朝帝制的第一枪呢?如果是一群没有理想的市民,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开创史诗的事功吗?

武汉的确有俗的一面。比如餐厅的名字,在上海,所有的餐厅取名都很洋气,而成都的都很雅,但在武汉,类似于“王胖子火锅”“李矮子甲鱼”这样的店名不在少数,可谓俗到极致。以俗为时尚,是武汉城市文化的特征之一。

作为武汉人,我有时候很自豪,有时候又很沮丧。我的朋友,山西作家赵瑜不止一次说他喜欢武汉,他说从飞机的舷窗里俯瞰这座城市,山环水绕,云蒸霞蔚。武汉不只有大格局,还有大气象。日前,我去西安,《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先生又与我谈起武汉,他对武汉下的赞语是:“这座城市很特别,既有南方的柔媚,又有北方的粗犷,南北交汇,东西对接,什么地方的人都能在这里找到适合自己的地方。”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我就自豪。但是,在我的另一部分朋友,即商界人士中,对武汉的评价则与文人迥然相异。有一次,两位潮州商人与我在欧洲相遇,同在异乡,两位仁兄对我非常热情,但是,当他们得知我是武汉人,立刻就和我疏远了。我百思不得其解,询其因,其中一位潮州人气愤地告诉我:“我这辈子经商,唯独两次上当受骗,都是栽在武汉人手上,因此发誓再不跟武汉人交往。”不少商界朋友对我说:“武汉的地域条件这么好,商业土壤却并不令人满意。”这样一些评价使我沮丧。这也就是让我对武汉这座城市感到既亲切又陌生的原因。

商业与文学,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作家与商人,从自身的感悟或经验出发,对武汉的看法如此对立,这件事不能不引起我的思考。

前面说过,我与武汉多少有一点文化的隔膜,说起来也属正常。多少年来,我一直崇尚精英文化,而武汉这座城市,似乎有一种天生的蔑视权威的传统,这应该是楚人的传统。李白的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第一个嘲笑孔子的人,是楚人;第一个发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也是楚人;第一个豪迈地唱出“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人,还是楚人。有这种心态,人便不存敬畏。这种狂人文化的胎记,数千年来代代相续。武汉作为今日楚文化的中心地,表现出这个文化特征,也不足为奇。

人类的历史,概括起来只有两个字:一是“破”,二是“立”。不存敬畏的人,方能做下“破”的事功;常存大悲心的人,方能下足功夫做“立”的事业。破与立,即毁灭与创造。在社会的转折期,不存敬畏的人,方为真英雄;在社会的建设期,涵养大悲心的人,才是伟男儿。破与立既是不同的事功,当然也就有着不同的游戏规则。若混淆规则,则该破的破不了,该立的也立不起来。

从历史上看,每逢历史转折期,武汉便能闪射出特别的光辉。这是因为楚人深谙“破”的法则。“破”字当头的人,是天才,追求的事业境界是“惊天地,泣鬼神”;“立”字当头的人,是人才,孜孜追求敬天法祖,建立社会的和谐秩序与富庶的时代生活。天才是神龙不见首尾,偶有则可,太多则乱;人才是社会进步的发动机,多多益善。

借题发挥说破与立,似乎跑题了。但我是因武汉而生发以上联想的,这联想实与武汉存在精神上的联系。由此我想到,我的作家朋友们喜欢武汉,乃是因为文学的上乘是在“破”字上下功夫。而商业则不同,健康发达的商业文化,只能是“立”字当头。摇钱树不可能在电闪雷鸣、雨狂风骤的环境中茁壮成长。

可喜的是,“破”字当头的武汉人,在持续改革的中国,在民族振兴的盛世,已生出了浇灌现代文明之花的大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