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这一天

今天是正月初一,持续了半个月的阴阴沉沉、时雨时雪的天气,仍没有一点放晴的意思。我们这地方过年的习俗,正月初一是不出门的。一家人聚在一起,围炉向火,卸下一年的劳累与烦恼,享受浮生中这一天的天伦之乐,不能说不是一种难得的乐趣。当了十几年专业作家的我,多少日子,多少朋友,来往间都透露着淡泊闲静的消息。所以,我之享受天伦之乐,就不仅仅局限于正月初一了。近几年,这情况有了改变。本是栖隐有份,进取无缘的我,在朋友的怂恿下下海经商了。原来想浅尝辄止,在商海里泡一泡就上岸的,谁知道两三年一过,倒应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在商海里越游越远。在旁人看来,我是乐不思蜀了,然而个中苦衷,只有我自己清楚。当了一年商人后,我曾哼出这么四句:

投身商海作遨游,又赚钱来又赚愁。

一个天生诗佛子,从来故意失荆州。

我虽然已熟悉了商人的生活,但感到自己本质上仍是一个诗人。就像这个正月初一,虽然人们注重一家团年,但不安分的商人们仍会四处活动,给那些能在新的一年里为自己带来利益的人们拜年。而我这个商人,却仍守着过年的传统,安安静静地与家里人待在一起,过一个其情也殷、其乐也融的春节。

且看正月初一,我是怎么度过的:上午九时起床,吃早饭。而后我的老母亲在厨房里准备午餐,我与妻、儿子一起在客厅里唱卡拉OK,我唱了日本民歌《北国之春》。一小时后,妻与子开始看影碟《野鹅敢死队》,我则回到书房,阅读《云南鸡足山志》。不觉三个小时过去了。吃过午饭,躺在沙发椅上,眯了一阵子,又接着读书。到了下午四时,母亲尚在午睡,妻躺在**,看我前几日写的散文《问花笑谁》,儿子看他喜欢的影碟科幻片《星球大战》。读了半日鸡足山的我,便决定开车到东湖边上兜兜风了。

武汉暴冷暴热,气候起伏太大,不是理想的居住地,但是,武汉的一座东湖,却又是中国城市中最美的风景之一。我的家在东湖边上,所以我常说,我是住在最不理想的城市里的最好的地方。

今年的立春日在腊月二十七,虽然过了四天了,这薄暮中的东湖,仍横陈着一片冬意。我开车经过梨园的大门,拐过楚人狂欢岛,尔后驰上从九女墩至磨山的十里长堤。这条堤把东湖隔成了内湖与外湖。湖心亭前的二十三孔桥,是沟通两湖的水道。这道状如彩虹卧波的汉白玉长桥,实在是欣赏东湖景致最好的地方。我每次来东湖兜风,必定会在桥头上停下车来,站立桥上,把四周的景色,看它一饱。

现在我又站在这道桥上。由于交通不便,平日这条长堤上的车辆与行人就不多,今天越发是清旷无人了。偶尔过去一辆出租车,速度比起市区来不知又快了多少。毕竟,开出租车的司机心中所想的只是挣钱而已。

欲雨未雨的时辰,欲雪未雪的天气,欲暮未暮的下午四点半钟,我独自一人,站在这孤独的桥上,的确产生了大地苍茫,我复何为的感觉。

灰,是眼前景色的基调。前方是磨山丛丛簇簇的树林,往日的青翠枝柯,仿佛都化成了千缠万绕的烟缕,把一座金碧辉煌的楚望台烘托成一座似幻还真的海市蜃楼。桥左的内湖,梨园景区的草洲柳岸,听涛景区的参差台阁,都被朦朦胧胧的灰,炙出了三分醉意,显出那种百事不关心的瞌睡劲儿。至于桥右的外湖,阴阴昏昏,岸也罢,水也罢,都是遥不可测的不落一星尘埃的灰。

若有人问我,宁静的外在形式是什么,我必回答一个“灰”字。红为热烈,绿为雄壮,白为雅洁,而灰所蕴含的则是至深至浓的宁静了。

“漠漠水田飞白鹭”,是江南乍暖还寒时节的渗透了生命律动的灰色;“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那种曾经春花秋月过,而今只想在平淡的灰色中咀嚼一下生命底蕴的闲人。大凡人们进行哲理性的思考,便离不开这灰色的自然景色。只有置身在自然的灰色中,人们才能获得宁静后的欢愉,一颗疲乏的心,也才能得到真正的调治。这是因为自然的灰色中,蕴含着生机盎然的禅意。

在今年的正月初一,我在这二十三孔桥上,又品尝到了一番灰色的东湖景致,实在是一种难得的福气。我认为,自然、风景、文化、宗教与亲情,一起构成了支持我们生命的内在系统。现代生活的种种表现,并不是在完善而是在破坏这个系统,导致许许多多的人,一天到晚躁若猕猴,迷不知终其所止。我不能说这是他们在自寻烦恼,因为大多数人的奔波劳碌是身不由己的。但也不可否认,这世间仍有一些人,唯恐名利的枷锁套得不牢,为了那所谓的功成名就,而让自己生命的弦始终绷得紧紧的,哪怕是春节也不放松。这真是莫大的悲哀。听说近年来每年的春节,许多日本游人渡过沧海,跑到苏州城外的寒山寺,为的是能够听到除夕夜新旧交替的钟声。这样的日本人,绝不是一般的旅游者。他们过惯了灯红酒绿的现代生活,一颗心被折磨得疲惫不堪。他们想以寒山寺的悠悠钟声来洗涤自己的忧愁。他们或许还有一个期望,就是透过寺院的暮鼓晨钟,找到隐藏在风雪深处的精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