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连他妈一张照片也没留下来。这么多年了,估计连他自己都忘了那女人长什么样了。而我们家的全家福就好端端卡在我钱包里。想起我爸妈的时候就能拿出来端详端详,摩挲摩梭。

我回到房间掏出钱包来看我的宝贝全家福。我爸妈刚死那会,我一整宿一整宿地对着这照片自言自语,就好像我爸我妈在听我说话一样。那时候觉得这样子也挺好,他们俩都不吵不闹的,安安静静听我说话,不论说什么都冲我笑。

我五岁的时候我爸就跟我妈离婚,跟那个狐狸精跑了。离婚之前两个人天天吵架,摔啊砸啊的,整的家里连喝水都没杯子了。最后我爸到底走了,我妈像是被扎破了的气球,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不摔也不砸了。每天只是默默的给我做饭穿衣服,送我上学接我放学,上班下班,话都很少说几句。家里从那之后就一直阴沉沉,跟照不到光似的。我那时候老觉得冷,跑到阳台上站大太阳底下也觉得哆嗦,指头尖儿都冻得发颤。

家里闹成这样,我记事儿特早,也特爱琢磨。我那时候老爱趴在阳台上,看院子里别人家的小孩子被爸爸牵着手,在青石板路上颠儿颠儿的走。我就趴在那琢磨,我爸现在是不是也在哪个小院子里的青石板路上,牵着别的孩子笑眯眯地走?

我甚至还会想,我们一家三口,还有一个人能笑眯眯地过日子也挺好啊。

可没想到我爸他抛妻弃女的,也没过上几年好日子。我十二岁那年,我妈病怏怏地住在医院里,我姥姥牵着我的手去看她,老太太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闹得我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我妈就死在过年前,我妈医院领导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也确实可怜,火化什么的都是他们帮忙办的,一切都是草草了事。姥姥不想让我小小年纪就掺和到丧事里,一直把我放在邻居家,等我木木登登回过神儿来,就已经跪在我妈的灵位前了。

我刚守灵没几天,我姥姥居然又领回家一个小男孩,拖着个灰色的小手提箱,那箱子我认识,是我爸出短差的时候随身带的,用来装换洗衣服毛巾牙刷什么的。掂在我爸手里觉得特轻便,搁他手里特显大,都快有他一半高了,真亏得他能拿得动。

姥姥就坐在客厅沙发上,一手拍着沙发的木头扶手,一手从衣襟里掏出个破手绢子抹眼泪,“造孽啊……造孽啊……”

我这才知道我爸和那女人开车走高速的时候出了事,两人都死了。偏偏他们儿子不在车上,捡回了一条命。

我一看见那小子就莫名其妙的厌恶,恶狠狠地瞪着他。他一对上我的眼神,脸都吓白了,慌忙低下头,缩回姥姥怀里。

秦飞泫来我家那天就是除夕,姥姥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我,老泪纵横地对我说,“孩子啊,这是你弟弟。好孩子,你也别记恨了,从今往后,就剩咱们娘三儿相依为命了。”

我爸死了,我妈也死了,我以后还要和这个小杂种生活在一起。我们一家三口,没一个落个好下场。

我一把甩开姥姥的手,蹬蹬地退到墙根儿,靠着客厅的墙,昂着头冲姥姥吼,“我才不要和他相依为命,他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他爸他妈既然都死了,那他还活着干吗?他怎么不去死?”

姥姥看着我那梗着脖子的杠头劲,哇的又哭了起来,泪花子汪在眼角密密麻麻的皱纹里,声音呜咽着,跟求我似的,“小雪你懂事点,这也是你爸爸临终前的意思

。他想着你们姐弟俩以后做个依靠,好歹能彼此照料着长大成人。

死了的人死了,可活着的还是得活着啊。”

姥姥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我爸出轨就把她气得一口气没顺过来,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我妈去世对她老人家打击更沉重。不过她还是竭尽心力地照顾了我和秦飞泫两年多,直到她最后病逝。她对秦飞泫莫名的好,这让我很难理解。我恨这个小杂种,他妈抢走了我爸,而且潜意识我一直觉得我爸要是还在,我妈也不会得病死。所以秦飞泫在我心里就跟杀母仇人的儿子似的。母债子偿,天经地义。可姥姥偏偏待这个仇人的儿子跟亲生的似的,每每想到这,我就愤恨不已。

第二天一整天都是难得的清闲,行里没什么事,大家也难得的轻松,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晚上的春晚。经理也难得没摆出臭脸,笑呵呵地腆着啤酒肚,从办公室走出来跟我拉家常。我扎在人堆里陪着笑,多听少说话。

小邵碰了碰我的肩膀,“沫雪,晚上年夜饭都准备了啥好吃的呀?”

小邵是和我一批进来的,靠的是他舅妈的关系,但自己家境一般,非官非富的。小邵脾气很好,清瘦的身材,一双单眼皮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白净的脸上整日漾着热情的笑。和我同批进来的这些人里,就属我和小邵算是圈外人了,其他那些都非官既富,眼睛都恨不得长到眉毛上。只有我和小邵气场还对盘,就稍稍走的近些。

“还好啦,晚上我回家再做也来得及的。”

小邵微微笑笑,白皙的脸颊上又抿出一对酒窝儿,“我爸妈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了,围着锅蒸扣碗炸丸子炸鱼,我爷爷奶奶非跟着掺和,拦也拦不住,只好让他们也帮着揉面蒸团子。唉,家里人多,晚上姑姑和大伯他们都要来。我表妹上个月刚生了孩子,是个小侄子,今年也该我给人家压岁钱了。”

小邵清亮亮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笑,“日子过的多快啊,转眼我们都长大了。”

我看着他一脸的幸福喜悦,突然觉得羡慕又伤感。

如果那个女人没有出现,我爸我妈现在应该是一对快退休的中年老夫妻,姥姥没受那么多打击说不定还健在。我们一家人也能亲亲热热地围着案板包饺子看春晚,围着大油锅炸丸子炸鱼蒸扣碗,我妈也能一边闻着饭香一边摸着我的头说,“日子过的多快啊,转眼小雪都长这么大了。”

想着想着我那苍老干瘪的小心脏似乎也跟着欢腾了起来。

“小邵,你们一大家子人真幸福啊。”

说着说着脑子里又冒出了秦飞泫那张小心翼翼带着恳求的脸。我知道,昨天晚上他那样的低三下四,也不过是想求个和普通人一样的除夕,哪怕只是短暂而虚假的温情。

我就生在大年三十。按照我们老家的规矩,从小生日都是过阴不过阳。可是在我和秦飞泫一起的十年里,几乎每个除夕都是整整三六十五天里最阴暗的日子。除了姥姥还在的头两年,我好歹还能和他坐下来吃顿味同嚼蜡的年夜饭。姥姥去世以后,每年的除夕他都是留在冷清的客厅看上大半夜的电视,而我一个人窝在房间里,抱着我的照片写日记。

这就是我这些年庆祝生日的方式

。人家说,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二十三年前,我妈经过千辛万苦把早产的我生下来,含辛茹苦地养了我十二年,经历了丈夫的背叛和伤害,终于在我十二岁的生日前撒手人寰。我十二岁的生日是跪在我妈的灵位前度过的,当时姥姥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唏嘘不已。那个女人的亲生儿子,就笔挺挺地站在我身后,用他的存在明白无误地宣告我生命的残缺。

我不是冷血,只是实在没有心情庆祝这个日子。每当除夕夜一个人躺在冰冷的黑暗里,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就越发地觉得屋子里静谧地可怖。唯一给我安慰的,无非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就在这个屋子的另一角,和我分享同样的孤独。

下午上班没多久,经理就大发慈悲地摆摆手,说既然也没什么事了,就放我们早早回家过年。

小邵一听忙跑去经理道谢,又冲我挤了个鬼脸,欢天喜地地走了。

我看看时间还早,准备去超市买点东西。超市固然不放假,但是我忙活了小半年,好不容易逮到个长假期,打算一次屯够货宅死在家里。

一直逛到天黑透,我大包小包的往家扛。到了楼上一开门,一眼就瞅见客厅桌子上摆着个大大的蛋糕盒子,屋里弥漫着肉香和菜香。

我带上门,把东西放下搁在一边。厨房传来滋滋啦啦的炒菜声,我循声走过去,就看见一片烟雾缭绕中,秦飞泫站在煤气灶前举着锅铲翻腾,腰上系着条印着红色阿狸的卡通围裙。那还是i我买牛奶的时候,超市里搞促销赠送的。

我在厨房门口站了半天,秦飞泫才觉察到我回来了,扭头看见我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你去客厅里看会儿电视吧,菜一会儿就好了。”

我抱着胳膊靠在门边,冷冷地看着他,“我昨天是不是没把意思表达清楚?”

秦飞泫沉默了一下,放下锅铲熄了火,“姐,我们不要再这样子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妈妈……抢走了爸爸。但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就不能放下吗?”

他用围裙擦了擦手,冲我走过来,轻轻扶住我的肩膀,认认真真地说,“你还记得姥姥说过,死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要好好的活吗?”

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高出我那么多,站在我跟前无形中竟然有种压迫感,我一把推开他,抬头盯着他线条分明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你别做梦了,我恨你,还有你妈。以前恨,以后也恨。”

秦飞泫眼神黯了黯,“我知道。”

他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转过身走回去,打着火接着炒菜。

我被这小子彻底无视了,就转身回了房间,掏出出那张照片,摸着我爸的脸说,“你看你儿子,现在翅膀长硬了,居然敢不听我话了。”

秦飞泫这小子从小又倔又清高,但一直蛮听我话。他自己心里大概也清楚,这世上除了我没别人可以依靠。一旦我把他踹出去,他就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秦飞泫一上初中我就赶着他去楼下的小饭馆端盘子,他也没有抱怨过。他属于晚长,个头是这两年才一下子蹿起来。刚上初中又矮又胖的,恨不得比人家低一个头。好几次放学回家,我亲眼看见他在街口巷子那被几个高年级的男孩子围着,人家一脚就把他踹翻了。我默不作声走过去假装没看见。他回家也只是闷声不吭地自己跑去厨房把血和泥洗干净,然后默默地回屋做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