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快到地方的时候,梁寥忽然不跑了,“对了,刚才听夏大人说半年多前北平布政使陈瑛的案子就是子矜办的,我想起个事来要问你。”

梁泊雨和夏天也跟着一起放慢了速度。

梁寥看夏天一眼,“那时我跟二哥去北平,我们在江浸月看到你跟一个人在一起,那人是不是子矜,因为当时离得远,我没有看得太清楚。酒楼人杂,我们又是为燕王的事去的,所以没有跟你打招呼。可你好像看见我们了,却又没理。”

梁泊雨和夏天同时愣了,互相看了看又一起想了想:对啊!就是他们,梁嵘和梁寥可不就是那时他们第一次到江浸月在街上看到的那两个人么!

难怪那时梁寥写信问我是不是去了江浸月。梁泊雨一拍脑门儿:我怎么早没想起来呢?!

“嗯……是,就是子矜。我确实没看见你们。”

梁寥又看夏天,“行了,一会儿见了父亲,你……说话小心点儿吧。”

院门开着,梁泊雨没等迈进去就看见了跪在地上的梁嵘、乌力吉和小琼。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里,梁泊雨飞快地朝跪着的三个人扫了一眼:小琼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梁嵘半边脸上一个红红大的印子。就乌力吉看着似乎还没什么异常。

梁泊雨鼓起勇气抬头去看梁庸,他正黑着脸坐在正堂的门前,身后站着挎了绣春刀的夏纪。梁泊雨想:应该再来四个家丁,分别叫王朝、马汉、张龙、赵虎。

“父亲。”心里调侃,嘴上还是得规规矩矩的,梁泊雨走到梁嵘身边站下:这“哥哥”在这儿跪着,我是不是也应该跪下啊?

梁泊雨正犹豫着,梁庸说话了,“你跟我进来。”声音不大,但语气严厉得足够令做贼心虚的人胆战心惊。他转动一下轮椅,夏纪把他往屋里推了过去。

人家的老婆不是我硬抢的,人家的儿子也不是我先占的,您老人家可千万给我留点儿情面。梁泊雨心里念叨几句,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跟。

梁寥和夏天进院之后就都溜墙边儿站了,这会儿见梁庸要单独教训儿子,梁寥是不敢多做什么的。可夏天见夏纪进去了,实在是担心梁泊雨,一咬牙管不了那么许多也抬脚走过去准备要跟着进屋。

他一脚刚跨进门里,夏纪把梁庸推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又转身迎着夏天走了出来。

“你跟过来干什么?走!”夏纪停到夏天身边想要拉他一起离开。

“我……我不走!”夏天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么大勇气,眼看着一触即发的场面竟说出了这么一句。

梁庸还算克制,抿紧了嘴角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夏纪。

“什么不走?!快跟我走!”夏纪恼了,用力掐住夏天的胳膊想要硬把他拽走。

夏天抬手抓住门框,“刚才您不是回屋休息了,怎么又……”

“我的事还论不着你来过问!走!”

“不……”

夏纪眼睛一眯,突然伸头靠近了夏天,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要不要脸?”

夏天挂不住了,脸上瞬间面红耳赤。夏纪手上一扽,拉起他大步走了出去。

“关门!”梁庸喊一声,门外不知打哪儿冒出两个小厮来把门关上了。

正是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灿烂的阳光被挡在了屋外,梁泊雨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掉进了阴森的洞窟,凉气顷刻间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

“跪下。”梁庸用更阴森的声音说。

梁泊雨还有些不甘心,想试探一下梁庸知道了多少,“爹,我做错什么了?”

哗啦!梁庸猛然抓起桌子上的一只茶壶朝梁泊雨丢了过去,“逆子!还不给我跪下?!”

梁泊雨被砸中,洒了一身的茶水,茶壶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他应声跪了。

梁庸转着轮椅移到梁泊雨面前,“我问你,你是怎么把月妍娶过门儿的?”

“我……就是那么娶的。”梁泊雨低头看着地面:细节我真的不知道啊!

“为什么逼曹家退聘?”

……

“夏子矜跟月妍早就私定终身了你知不知道?”

……

“你哑巴了?!”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硬要娶她?!”

梁泊雨想了一下:梁峥跟夏文敬的事不能说,官银的事更不能说。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了,他把心一横:今天豁出去了。

“爹,您要骂就骂,要打就打吧,别问了。”

“混账!”梁庸一拍轮椅的扶手,伸手拎起了梁泊雨的衣领,“你背着我做了那么多令梁家颜面扫地的事还不让我问?!你知不知道?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丧心病狂的畜生?!啊?!”

梁庸一把推开梁泊雨,一双手止不住地开始抖,“要不是我骗小琼说出了他们本来就认识,你们一个个的都还想瞒着我是不是?乌力吉跟了你,替你遮掩也就罢了,连嵘儿也要骗我,你人心收买得挺成功啊!我说你把月妍带回来之后,我三番四次给曹尚书写信问及你们成亲事他怎么都一再回避。亲戚朋友们来道贺也没有人问起梁曹两家相隔这么远怎么会突然联姻。原来闹了半天你做的好事已经在金陵和朝中都传翻了天,除了你二哥那个跟你一样混账的东西,就咱们家的人还蒙在鼓里!被人笑掉了牙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说着梁庸又狠狠砸了两下扶手,“刚才元绪来了竟然也不想告诉我。后来被我逼急了才说你居然是在人家就要迎娶新人之前,跑去逼夏家退婚不成才又去曹家逼人退聘。你说说你干得这都叫什么事啊?!跟那些狗仗人势、欺男霸女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这些不算,还有青霜剑,我就觉得你是在骗我。果然,我装不知道问了一句,元绪说是沈宪从北平把人家儿子救回去的时候你就给了子矜的。你听听,‘救回去’,要不问这个我还不知道你在北平的时候还私自扣押朝廷命官软禁过夏子矜。你倒是说说,你这些个乌七八糟旁门左道的下三滥手段都是跟谁学的?!啊?!”

梁泊雨很是窝火,明明大都不是自己做的事,可被骂得狗血淋头、屁滚尿流不算,他还连半句也没办法否认。

梁庸劈头盖脸地骂个不停,梁泊雨越想越气,又忍了一会儿,干脆脖子一梗,来了一句:“可现在已经这样了,您想怎么办?休了月妍吗?”

梁庸一愣,继而瞪大了眼睛用颤抖的手指着梁泊雨,“你……你说什么?!你这个混账王八羔子!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怎么办?你问我想怎么办?好!我要你跟夏文敬断交,从今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梁泊雨吃惊地抬起头,“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你以为我老了,不能走了就什么都不懂了?!你是我儿子,你什么心思我还看不出来吗?!当初离开国子监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去都察院?那时我给你定的亲事你死活不同意为什么又转过头去抢人家没过门的妻子?被你抢了老婆又被你关了那么久夏文敬还能跟你以朋友相称又是为了什么?我摔坏的是腿,不是脑袋!元绪嘴上不说,可你自己怎么就不能长点儿脸好好看看他看你那都是什么眼神儿?!你们两个以前有过什么苟且之事我不管,但是以后你不许再见那个夏文敬!”

梁泊雨长这么大从来也没被人这么骂过,他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他骂的不是我,不是我,是梁峥,是梁峥……可梁庸越骂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屋外静得出奇,梁泊雨觉得外面的人多多少少肯定是能听见一些的,这实在是跟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难受啊。

“爹!您别说了,我……做不到。”

“你说什么?!”

“我不会跟子矜分开的。”

“你……你想气死我是不是?!那你就别想再离开大宁!”

“爹!”

“我不是你爹!你做不到我就没有你这种畜牲不如的儿子!”

“反正我也不是你儿子。”梁泊雨被骂急了,脱口回了一句。

梁庸彻底傻了,突然闭了嘴不再说话。屋子里顿时一片死静,梁泊雨想起了余信跟他说过的有关梁峥身世的传言,这才发觉自己可能说了梁庸最忌讳的话。可是后悔已经晚了,梁泊雨真想抽自己两个大嘴巴:真是一说到什么夏天、夏文敬、夏子矜我就脑子发昏吗?!

“来人!”喊了一声,梁庸面无表情地转着轮椅向后退了一些。

门开了,刚才关门的小厮又出现在门口。

“把五少爷带下去,给我动家法!”

那两个小厮愣住了,都站着不动。

“你们聋了吗?”

“老爷!”是乌力吉,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到门口又跪下了,“老爷,您还打我吧!是我那时没看好大人,都是我的错,您还打我吧!乌力吉命贱骨头硬,您想怎么打都行,要是把大人打坏了……”

“乌力吉!”梁泊雨这时才看见乌力吉的大腿和屁 股的裤子上已经透出了血印子。

“老爷啊!”

梁泊雨看着乌力吉的惨相还没等回过神来门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两个丫鬟搀着梁老夫人又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院子。

“老爷──老爷──你不能打峥儿呀!”梁夫人哭喊着跑进屋里,咕咚一下跪到了梁庸面前,“你不能打他啊!老爷……我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现在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你不能打他啊!我十六岁就嫁到了梁家……看在我伺候了您一辈子的份儿上,您别打他,非要打就打我吧……”

“不!老爷!您打我!”小琼也跑过来添乱,她跪在地上往前蹭了几步,又哭着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是我不好,我多嘴,我不该胡说!您打我……”

“老爷您打我!”乌力吉又喊一声。

“不!打我!”

……

此时由于争着要挨打的气氛过于热烈,以至跪在院子里的梁嵘和站在墙根下的梁寥甚至都觉得要是不加入进去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他俩互相看了一眼,正准备也冲上去说点儿什么,梁泊雨突然站起来了。

“你们别吵了!不就是挨几下打吗?一人做事一人当!”梁泊雨说着边往外走边开始宽衣解带。

梁庸气得按住胸口闷咳了一声,“来人!今天不把这个孽障打残喽就不许停!”

一个比长条儿凳子略宽的木头架子被搬了过来,梁夫人让梁庸下令被人架走了,乌力吉也被人按住了。梁泊雨只穿着内衣往架子上一趴闭上了眼睛。

噼里啪啦几下,两根棍子轮番落到了梁泊雨的屁 股上。

我操!真他妈疼啊!他在心里大骂,嘴上却没出声儿。

“你们没吃饭吗?!”梁庸抬手把身边桌子上的东西一把全都划拉到了地上。

拿着棍子的人停了手,似乎在犹豫是不是真的要用上全力再打。

梁泊雨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这回屁 股不开花算是完不了了。他妈的梁峥,你个王八蛋自己做了缺德事还得老子替你背黑锅挨打!我他妈这不是倒霉催的吗?!

正绝望着,院门口突然传来了气若游丝的一声:“爹……”

所有的人都转头看了过去,是盈儿扶着曹月妍摇摇晃晃地来了。

“月妍!”

“小姐!”

“弟妹!”

“夫人!”

院子里的人乱七八糟地叫了一通。曹月妍身子一歪,软绵绵地跪到了地上。

“还不快去把她扶起来!”梁庸哗啦啦地自己把轮椅转到了屋门口。

曹月妍推开跑过来的小琼和梁寥,“爹,未平该骂,更该打。媳妇儿本也没脸来向您求情。可现在燕宁两军正整军待发,需要他去,您要是把就这么把他打坏了,他怕是就去不了军营了。他也老大不小的了,这事要是传出去,让人笑话是小,他以后在军中失了威信是大啊。爹,媳妇儿求您暂且饶过他这一次,先记着这顿打,等下次他回来再加倍罚了也不迟啊。”

大家都不说话了,又一起转了头去齐刷刷地看梁庸。

梁庸把脸扭到一侧,皱紧眉头闭上眼睛挺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还是叹息一声垂下了头,“唉──难道是我征战一生,杀人太多,老天罚我吗?中年痛失爱子,老年又失一子,现在半死不活地还得为这个孽障所累。月妍,我这逆子对不住你,就是我梁家对不住你,你不但不怪他,还以德报怨给他生了儿子为他求情,他根本就配不上你……”

“罢了,事已至此,他做过什么我也无力回天了。我答应你,不打他就是。小琼,快点儿扶你们家小姐回去休息。”

曹月妍被扶走了,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梁庸盯着梁泊雨又看了一会儿,一甩袖子掉转了轮椅,“滚!都给我滚!别让我看见你们!”

乌力吉扶起梁泊雨把衣服帮他穿上。院子里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默地各自散了。梁府的又一次天下大乱也算暂告一个段落。

话说这边夏纪拉走了夏天之后本想就此离开梁府,可想想又实在是不行,他不能让跟来监视他的内官知道他的儿子不但没死还跟梁家的人在一起,而且他跟梁庸也不好就这么不辞而别。另外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就是看到梁庸大发雷霆还是很高兴的,虽然他知道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幸灾乐祸实在是有失体统,不过他还是想听听“梁峥”被处罚的结果。

到了下午,夏纪听说“梁峥”只挨了几下棍子就被本来应该是自己儿媳妇的曹月妍给救了很是郁闷,可郁闷归郁闷,场面上的事不能失礼,他就又去找梁庸劝慰了一番。说到梁峥和夏文敬,两位父亲谁也没好意思先把话说破。尴尬了一阵子就很快转移了话题又去说他们以前一起出兵打仗,上阵杀敌的事了。

这种情况下梁府当天的晚饭没有像以往那样在一起吃。夏纪、夏天和唐小三也是在他们住的院子里单独吃的饭。夏天从始至终一句话都不说,夏纪想着自己暗杀的任务更是懒得张口。

吃完饭父子两人各自回屋,唐小三分别给打了水送过去伺候他们早早歇下,自己也回了房间。折腾了两天一夜,唐小三躺下就着了,完全不知道其实他的两个主子哪个也没睡。

夜里,夏天听见夏纪的房门轻轻响了一声,接着他偷偷跑到窗口,眼看着夏纪翻墙出去了,猜他一定是要回客栈去找他说过的那个宫里的太监,于是夏天也悄悄出门从院墙爬了出去。

梁泊雨的院子本来没有人把守,可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梁庸不好让人去看着夏天,就派了两个人把他那个院子看上了。

夏天在那附近鬼鬼祟祟地转了好几圈,实在不好意思直接过去,正一筹莫展,忽然看见余信拎了个桶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梁泊雨趴在**迷迷糊糊睡了一天,一直到傍晚的时候余信送饭过来才彻底清醒。吃了饭他就再也睡不着了,虽然一共也没挨了几下,可屁 股上还是火烧火燎的有些胀痛。跑去逗了会儿孩子又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儿,梁泊雨实在无处可去干脆回房看书。

随便翻了几本,除了兵法就是四书五经,都没什么意思。梁泊雨又把它们一本本地放回去,放书的时候无意中又发现旁边有一本里好像厚厚地夹了什么东西。梁泊雨很高兴,赶紧把那本抽出来翻到了夹着东西的地方。

是一沓折在一起的纸,梁泊雨把纸打开看了看,是大段大段相同文字,笔迹还不是很成熟,应该是小孩子写的。梁泊雨笑了:一定是梁峥小时候被罚的抄写。居然写了这么多,这梁庸对他的管教还真是从小就很严啊……嗯?不对!

梁泊雨突然发现这文字的内容很眼熟,拿出一张细看: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

靠!这不是……我进梁府的第一天梦到的吗?!

嗞嘎──外面的门适时响了一声,梁泊雨正觉得毛骨悚然,顿时吓得浑身一抖,手里的书和纸都掉到了地上。

“谁?!”

没有人回答。里间的门是半掩的,梁泊雨慢慢走到门口一把把门推开──面色苍白、黑着两个眼圈的夏天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梁泊雨“噗哧”一下乐了,伸手把人揽进怀里,“都说女鬼吓人,你这男鬼也够把人吓个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