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都指挥使司隶属于都督府,其职责是掌管地方军政,无权关押除驻防守军以外人犯。刑狱相关的事归按察使司管。可一般各地的都司之内却一向都有暗牢,北平城也不例外。

梁泊雨跟着余信到了司内地牢入口后,四处望了望,果然是重兵把守。

“好了,你去弄几个发鼓,然后送到夏大人那去,在那儿等我就行了。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是。”余信哈了下腰,刚要走又停下了,贴到梁泊雨耳边小声问:“大人,里面都关了什么人,您已经不记得了吧?”

“所以我才要去看看。”

“那您小心点儿,牢里有些人可是对您恨之入骨呢。”

“嗯,我知道了。”

余信走了,梁泊雨叹了口气:这梁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梁泊雨迈下一级级的步阶,眼前的光亮逐渐消失,潮湿腐坏的气息一丝丝钻进鼻子,最后灌满整个胸肺,让人的心也不由地慢慢沉进黑暗之中。

眼睛适应了地下灯火微弱的光线之后,梁泊雨渐渐看清了地牢里的情形:目光所及,有士兵把守的长长的通道另一端是一处比较开阔的空间,里面正有人影攒动。没有别的路可走,梁泊雨抬脚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所有的人见了梁泊雨都退到一边,低下头给他让路。

畅通无阻地走到稍微开阔的地方,梁泊雨才看清,原来再往后延伸,还有很多的暗道。这时一个木桌旁几个坐着的人都赶紧站起身来叫“梁大人”,梁泊雨边答应着边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视了一遍。正后悔刚才忘了问余信这里管事的人叫什么,一个黑衣黑裤长得也黑的彪形大汉从一条暗道里跑了出来,“大人,您来了。”连声音都是憨憨的。

梁泊雨点点头,看着他似乎不像汉人,又见他的衣冠形制跟其他人也不太一样,想着应该就是他,“这里……没什么事吧?”

那人看看梁泊雨的头发,心里纳闷儿,嘴上却没敢问,“没事,犯人们都还老实。”

“哦,那……把这里关押的犯人名册拿来给我看看。”

那人犹豫了一下,“大人手里不是有更详细的吗?下官这儿只有粗略的记载,重要的都没有录入。”

“那个……忘记带了,先把你手里的给我看看。”梁泊雨回答得很镇定,心里却在嘀咕:梁峥把名册放哪儿了?屋里怎么没有呢?嗯,一定是书房或者“办公室”之类的地方。

“那大人稍候。”黑衣人勾着头走了。

过了一会儿,那人把一个本子交到了梁泊雨手里。已经有人给梁泊雨拉开椅子,倒了茶。他坐下之后把油灯挪近了翻看起那个本子。

果然是粗略的记载,每个犯人的相关记录除了名字、年龄和监牢的字号,再无其它。而且梁泊雨没能在上面找到刘锦和卫福祥的名字。

“我要去看看刘大人和卫大人,你给我带路吧。”梁泊雨把本子一合,站了起来。

走过一条曲折幽长的暗道,梁泊雨跟着黑衣人停到了一个戊字号监牢前。一股难闻的气味儿扑面而来,梁泊雨猜应该是到了。

都指挥使司的官员都是武官,梁泊雨本来想安全第一,只站在门外看一眼就好。可是现在他发现,站在门外看到的根本就只有黑漆漆的一片。接着牢门里传出了金属相互碰撞的细微声响。

“把钥匙给我,你去外面等着吧。不叫你不要进来。”

黑衣人从腰上摘下一串钥匙交给梁泊雨之后,倒退了几步就转身离开了。梁泊雨试了几把钥匙,打开了牢门。

“同知大人?”不知道这里面关的是刘锦还是卫福祥,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哗啦”,又是金属锁链的声音。梁泊雨放下心来,只要有手链脚铐锁着,功夫再高,梁泊雨相信凭自己以前专门找教练学来的一些东西还是能够应付的。又摸索着走了几步,难闻的气味儿更重了。梁泊雨终于看清了声音的来源:一个披头散发、胡子老长,穿着斑斑血迹的白衣、被牢牢锁在墙上的老人。

梁泊雨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三个字──任我行。

“大人?”

老人猛地抬起头,眼里两道寒光箭一般地射到了梁泊雨的脸上。

梁泊雨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同知大人?您认得出我吗?”

“啊──呃──”老人大张着嘴发出了一连串嘶哑的怪叫,并拖着锁链向前蹿了一步。

梁泊雨吓得本能地向后一跳,险些跌倒。

“啊──啊──”老人还在叫,身后的锁链已经绷得笔直。

梁泊雨是想来弄清楚梁峥为什么要杀掉江贤又关押刘锦和卫福祥的,可看着眼前的景象,他有些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一张嘴说出一句:“您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人愣住了,但只有几秒钟,接着他便仰起头来哈哈大笑。那笑声就像三九天里冷风裹着破报纸穿过地下通道,尖锐刺耳中带着呼啦啦的杂音,凄惨无比,让人不寒而栗。

梁泊雨咬牙忍了一会儿,笑声戛然而止。老人终于说话了,可是没有声音,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只有随着口型变化而忽高忽低的嘶嘶声。但梁泊雨还是听懂了,或者应该说是看懂了。他说的是:竖子梁峥,死无全尸。

说完他又笑。梁泊雨明白了,这人十有八九是已经被毒哑了。

“你别笑了!”梁泊雨觉得自己的耳膜快穿了。

可梁泊雨不喊还好,他这一喊,那人笑的更欢了。还边笑边一下下拼尽全力地扽着铁链想要朝梁泊雨伸过手去。随着他一次次地挥动手臂,梁泊雨闻到的是一阵阵让人作呕的臭气。然后梁泊雨就看见了他两只血肉模糊的手腕处,已经裸、露在外的森森白骨。

梁泊雨捂住嘴后退了几步,只觉得天旋地转,头皮一阵发麻。被捅得肠子流到满地的人他见过,被打折了膝盖拖着腿痛苦爬行的人他见过,吸毒过量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的人他见过……可眼前的惨象还是令他毛骨悚然。

终于忍不住干呕了几声,梁泊雨夺门逃了。

身后还在“噢噢啊啊”地叫,其它监牢里的犯人似乎也都受到了鼓舞,纷纷冲到门前向外伸出扭曲枯瘦的手来。哭喊声一时响彻地牢。梁泊雨加快脚步往外走,蜿蜒的暗道似乎没了尽头……

“梁峥!你这王八蛋到底把我家大人怎么了?!”

马上就要走到地牢的开阔处了,梁泊雨突然听见了这么一句。他停下脚步寻声望去,在一个牢门后看见了一张年轻素净的脸。

“你说什么?”梁泊雨朝咒骂梁峥的人靠过去。

“你把我家大人怎么了?!”那人面无惧色。

“你家大人?”梁泊雨想起早上余信说夏文敬的贴身下人被梁峥关起来的事,“你是说夏大人?”

“你装什么蒜?!”

“他挺好的。”

“你骗鬼呢?!”

“他挺好。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不会怎么样?哼哼!”那人冷笑一声,“你这狗官不是对我家大人垂涎已久了吗?”

梁泊雨眉头一皱:怎么又是这话?

“不信你又何必问我?!”

扔下这句,梁泊雨调头急步走出暗道,把钥匙塞给等在入口处的黑衣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地牢。

外面正是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梁泊雨顾不上瞳孔骤缩的疼痛,急急逃离了这个人间地狱。一口气跑到一个熟悉的院子,梁泊雨才发现他是回到了暮沉秋庭。余信正垂手站在夏文敬的房外。

梁泊雨调整了一下气息,走到他跟前,“夏大人呢?”

“在房里。”

梁泊雨推门进去,来到内室,看见了躺在**的夏天。他斜倚在雕花床架上睡着了,一只手垂在地上,地上扣着一本书。

梁泊雨轻轻走过去,捡起书。《山居新语》──看了看书名,他把书放到桌上。又看见椅子,突然觉得好像全身都失了力气,一屁股坐下,眼前又浮现出地牢里的情形,耳边的鬼哭狼嚎还在萦绕……

也许对于刘锦和卫福祥来说,死就是解脱,就是解脱……

在心里念经般地重复了十几遍,梁泊雨渐渐冷静下来。目光的焦点聚集到夏天的睡脸上,身边的世界在一瞬间归于宁静。

屋内因为关着窗户光线柔和,睡着的人双目紧闭,嘴唇微张,浓密的睫毛偶尔微微颤动,投下的阴影似乎也在变幻着形状,暖光下的鼻尖儿上覆盖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嘴唇下露出的牙齿闪着健康的光泽。

梁泊雨发现夏天已经把发鼓戴好,并把它跟网巾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看起来完全是个古代的翩翩公子了。

窗外午后的蝉鸣跟夏天均匀的呼吸声相映起伏,梁泊雨恍惚了一阵,陷入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如果……我真的是梁峥,他真的是夏文敬……似乎……也不错……不行,梁峥他……可现在我就是梁峥,也许我可以改变些什么……

胡思乱想着,疲惫感如潮水般袭来,梁泊雨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