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别走

烛火幽幽,照着眼前丈许方圆,照着男子唇角那抹永远淡淡不去的微笑,那微笑,却最为让人不愿多看。

如玉瓦上的一片霜花,不含温度,冰冷。

男子的声音亦如帐外深夜的雾,风过,雾散,无痕。

“我母亲对东庭失望至极,不管是皇室还是李家,她都不愿再回去面对。皇宫是给她造成最大耻辱与伤害的地方,她宁可一辈子在外面受苦,也不愿再踏入半步,不管这皇宫是东庭的还是高越的……这也是她不肯随我父亲回宫的原因。她甚至于觉得,皇家的银子都是脏的,若非出于无奈,她也绝不愿接受我父亲半点恩惠。”

楚清欢的声音听不出波澜,“她可曾想过回去揭穿皇后,还自己一个清白?”

“我想,她不是不想,而是强迫自己不去想。”裴玉望着灯芯上的那朵灯花,笑容飘渺,“我那时还小,她又不能言语,眼睛也看不见,她那样回去,谁能保证皇后不会再对她和我下手?皇帝那样情意不坚的人,轻易就移情于皇后,谁又能知道他对我母亲是否还有余情?与其将我推至风口浪尖,她宁可忍辱偷生,等着我长大……可到底,她还是没能等到。”

“那你呢?”楚清欢看着他,“真的只是遵从你母亲遗愿,其他的,什么都不再追究?”

他不语,眸光缓缓落在她脸上。

“裴玉,”她站起,迎着对面烛光,“善恶终有报。司马凌雪无辜,她母亲却害了你母亲与你两个人……如果真有哪一日,你如你母亲那般,我恐怕无法坦然接受。”

裴玉微微一震,眸中似有万水千山掠过,风起浪涌,骤雨忽倾。

多少年来历经人情冷暖,多少年来寒夜难眠枯坐,多少年忧惧,多少年孤寂,以为早已练就风雨不侵冰火难容之躯,可只她一句话,便触动了心底自以为最坚硬的那一处。

他微笑,惊涛骇浪最终化作一朵明艳春花停驻,“青青,有你这句话,我此生无憾了。”

她凝视着帐顶绰绰暗影,心亦似那片阴影,灰蒙蒙一片。

“在来安阳之前,我给司马如去了封信。”他支着额头笑。

她看过来,背着光,眸光冷湛。

“我母亲无法做到的事,我总归是要替她做的。”他道,“司马如,会是个好盟友。”

她沉默片刻,“嗯”了一声,道:“你对司马凌雪……”

他望着那束细微跳动的烛火,“我只能给她做为皇后该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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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夜色更是浓如墨,星月无光,楚清欢下了马,深吸了口气,在高而深长的甬道站了许久,才慢慢往里走。

宫里满眼的素缟,哀哭声自远处隐隐传来,飘**于漆黑的夜空,似近,又似遥远。

那些在胸腔里激**了一路的话语也似天边那缕浮云,似近又远。

“青青,知道我为何要亲自带兵来这一趟么?我想再见你一面……这一别之后,不知多久才能再见到你,我得多看你两眼,看够了就不会老想着了……”

“是不是被我感动了?呵呵……其实我就是在宫里待得闷了,正好找个借口出来玩玩……有美人看,又有得玩,何乐而不为……”

“瑗儿这丫头,女大不中留啊,都敢背着我自作主张了……我得尽早给她物色个婆家,找个夫婿好好管着她,省得她没事乱跑……”

“青青,快些把自己嫁了吧……好好的一个漂亮姑娘,总喜欢穿得黑不溜秋的,不好看……我想看你穿上新娘子的衣服,一定比过天下所有女子……不要让我等太久,贺礼我都准备好了,定会让你大吃一惊……你会喜欢的,相信我……”

夜色深浓,沉沉地压下来,压得每一步都仿佛重逾千斤,将地上薄薄的浅影都要挤碎。

远处忽有马蹄声如骤雨疾来,倏忽而至,她并未抬头,让在一边,一阵旋风刮起衣袂乱舞,那马擦身而过,驰出十数丈,忽又被主人勒住,飞快地奔了回来。

马未停,人已落地,眼前一暗又一明,一道素白身影挡在眼前,气喘不定,却只沉默地站在她面前,不言不语。

她的眸光落在那白色孝衣上,再往上一抬,一双暗黑的眸子紧紧盯视着她,如头顶那片夜色。

“怎么?”她看了一眼不远处停下的马,不带情绪地道,“出了什么事?”

于琰沉沉地呼吸,半晌,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丝紧绷,“我以为,你又走了。”

她闻言一静,“就算今晚不走,早晚也总是要走的。”

“不要丢下我!”他几乎是立刻就接口,语气很急,生硬。

“什么叫丢下你?”楚清欢有些疲累,背靠着宫墙,“你是莒卫的太子,不日之后就要继承皇位……”

“我不想当什么皇帝!”于琰断然打断她,“我只想跟随在你身边,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说什么混帐话!”她突然火气上涌,眸中冷冷怒火迸发,“这是你的宿命,也是你不能推卸的责任。”

“我的责任是保护你,追随在你身边才是我的宿命!”于琰紧握着双拳,眼睛又黑又亮,亦冒着火星,“我本来就不是为了当皇帝才回安阳的,只是想来看看我的父亲,也想知道当初是谁害了我。现在这两件事情都做完了,自然要走。”

“你不想当皇帝?”她缓缓直起身来,眸光平直而冷冽,“你不当皇帝,那该由谁来当?”

她花费了这么大一番心思,借调两国兵马,又摆平皇后,说服安庆侯,他现在却来跟她说,不想当这个皇帝?

“当然是你。”于琰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莒卫虽然国库充盈,兵力却不强,正因为如此,反而更容易受到他国的觑觎。我自认没有才能接替这个位子,你比我更有资格与能力掌管这片江山……”

“糊涂!”楚清欢冷斥,“这是你于家的江山,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

“姐……”

“我不是你姐!”楚清欢转身就走,“你的姐姐只有一个,那就是莒卫长公主于文筠。”

“不,你是我姐。”

于琰一个大步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太过用力,以至于她一时没能甩开。

“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姐姐,都比我有资格来坐这个皇位,并非一定要我。”

她回首,定定地看着面前这张年轻俊秀的脸,灯光幽暗如晦,他的五官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眸子与紧抿的唇,无一不显示着这个已然不能称之为少年的少年执拗的决心。

“于琰,你是太子,既然回来了,就没有推脱的道理。”她扳开他的手指,一点点收回自己的手,“做好自己,把莒卫管好,我只要你记住,我从未想过要做哪一国的皇帝,但有朝一日,我想看到这个天下的统一。”

天下统一……

他一怔,手中已是一空,面前的人长长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衣袂带风,黑色的身影渐融于甬道尽头,一转身,再也不见。

而甬道另一头,火光忽亮,一群提着灯笼的宫人急匆匆地寻了过来,看到他俱是一喜,“殿下,长公主请殿下去前殿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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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至天明时,于琰才从一大堆繁杂的事里稍稍脱得身来,心里烦闷,身体亦是疲倦至极,回寝殿随意在软榻上一躺,也不上床,便累极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片刻,他突然惊醒,转头看着隐隐泛白的窗户,忽地一下坐起,狂奔而出。

他哪里都没去,笔直冲向宫门方向,脸色发白,眸子墨黑,一路上遇人无数,他看也不看,或者根本看不见,如一道飓风狂扫而过,撞倒躲避不及的宫人无数。

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快点,再快点……

他只盯着宫中大道尽头的那座宫门,不断地自问,晚了?可是晚了?

隐隐看到一点熟悉的黑影,牵着马正往那宫门而去,他心头一跳,奋力疾追,只觉得脚下生风,整个人似乎要脱离地面飞将起来……体能发挥到了身体的极限,他却浑然不觉。

距离越来越近,那人影也一步步走向宫门,随后,翻身上马。

别走!

心里在大喊,可嘴里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他拼尽全力向前冲,冲越这重重殿阁,冲破那重重人影,只望自己能追上那人,追上那马,哪怕能抓住那飘**而起的马尾也好。

“殿下?”

两边禁卫军诧异的神情令马背上的人转过身来,她平静地看着那飞奔而来的少年,看着他发冠掉落,一头黑发在身后飞扬如旗,看着他汗落如雨,将面容五官浸润得更为鲜明,看着他那一双漆黑的眸子,深深地锁住她的身影,似乎下一瞬就会燃烧,将这深秋黎明的重露薄霜灼烧殆尽。

她静静地看着,在两人相距只有丈许之际,蓦地,身子一倾,抓过一名禁卫手中的长枪,轰然挥下,重重砸在青砖大道,在马蹄前划出一道长长深痕,深至发白,碎屑飞溅。

“如若踏过此线,你我便再无干系!”

那一双飞奔的靴子堪堪在那道深痕前刹住,豆大的汗珠顿时滚落在地,一颗颗落地有声,如响在心间。

于琰唇色发白,脸颊却有两抹不正常的红,胸膛因快速奔跑而用力起伏,那一双眸子却黑得惊人,直直地盯着楚清欢。

如若踏过此线,你我便再无干系!再无干系!再无……干系!

清冷的语声平静至无情,字字如冰,窜入耳内,砸在心头,如冰刃一般割过血肉肌肤,片片如凌迟。

他知道她向来绝然,言出必行,说到做到,便是对那人,要走的时候又何曾打过招呼?

更何况是他。

楚清欢一提缰绳,调转马头,笔直的脊背对着他,淡淡道:“于琰,记住我昨晚的话,别让我失望。”

他的眸子渐渐沁出一种淡淡的红,乌黑的睫毛被沉重的汗水压得几乎无法抬起,眼前视线一片模糊,想要抬手擦一擦,身子却僵硬得连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做不了。

动不了,似乎连心跳也停止。

天光逐渐敞亮,雾气却越发地浓,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蓦地扬鞭,马鞭在空中甩出一道响亮清脆之音,骏马撒蹄,如箭离弦。

不无情,就阻不了他的脚步。

不剪断情感上的牵绊,就不能够真正强大。

冷言固然伤人,却最能让人快速成长。

空****的皇宫大道上,长发披散黑衣单薄的男子凝成了一道不变的剪影,他维持着最初的那个姿势,一动也未动,似乎要永远这样站下去。

唯有那颊边的发丝轻扬,心在这一刻仿佛也空了一块。

她将他从生死边缘救回,却又如此决绝地将他丢下,她可知道,他并不在乎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并不在乎那生杀予夺的权力,他只在乎能不能陪伴在她身边,而不是一个人面对从此以后漫漫无期的孤独。

她可知,在她救他于黑暗,让他重新站起来之时,他的生与死,从此以后只与她相关。

那时他在心里说,他会让自己迅速强大起来,强大到可以保护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想保护她。

因为,从那天起,她就是他最在乎的人。

一颗晶亮的水珠自眼角滑落,和着微咸的汗水,清透的晨露,滴落在青砖上,顺着砖缝慢慢渗入,很快便洇干。

他曾承诺过,今生不会再为任何事流泪,可到底,还是失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