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下午,天气晴朗,积雪覆盖的大草原在阳光下闪着光芒。从南方吹来了和煦的微风,但是天气依然寒冷。雪橇在坚硬的雪地上滑行,吱嘎作响。马蹄发出“嗒、嗒、嗒”的声音,单调而乏味。爸驾着车,一言不发。

劳拉挨着爸坐在大雪橇的横木板上,也是沉默不语。她正赶着去学校教书,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

昨天,她还是个在校的女学生,可是现在,她已经是一名教师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劳拉是多么渴望明天还能够和妹妹卡琳一起去学校,还能和艾达·布朗坐在一起。可是明天,她却要去另外一所学校教书了。

她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教书,她以前从来未教过。而且她还不到十六岁呀,甚至和十五岁的人比起来还显得更小。现在,她觉得自己越发稚嫩了。

白雪皑皑,远远看去四周有些微微起伏,显得空旷无垠。头顶上的天空澄明高远。劳拉没有回头看,但是她知道,小镇已远远地被抛在身后好几公里外,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点缀在洁白空旷的草原上。就在那个小黑点中,妈、卡琳和格丽丝正待在温暖的起居室里,而自己却远离了她们。

布鲁斯特先生居住的地区距小镇大约是二十公里,还在前面好几公里外。劳拉不知道那儿到底是什么样子,那儿的人除布鲁斯特先生外,她一个也不认识。而布鲁斯特先生她也只见过一面,那还是他来邀请劳拉去教书时见过的。布鲁斯特先生长得黑黑瘦瘦的,和别的拓荒者没什么两样。当然他也并没有向劳拉详细地介绍自己。

爸戴着连指手套,手里握着缰绳,眼睛一直望着前方,时不时催促着马儿快快跑。爸很清楚劳拉心里的感受。最后他似乎想消除劳拉对明天的恐惧,他转过头来,对劳拉说起话来。

“好啦,劳拉!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教师啦!我们一直都认为你能当上教师的,对吧?只不过我们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你觉得我行吗,爸?”劳拉说,“假如——我只是说假如——那些孩子看到我还这么年轻,他们会不会不把我放在眼里呢?”

“你当然行啊,”爸宽慰她说,“只要你尽力去做一件事,还从来没有失败过,不是吗?”

“嗯,是的,”劳拉承认道,“可是我……我从来没有尝试过教书啊。”

“遇到任何问题你都会想方设法解决的,”爸说,“你从来都没有逃避过,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你都会全力以赴,坚持到底。只要一个人能坚持不懈,成功总会眷顾他的。”

他们又沉默下来,只听见雪橇滑过雪地发出的吱嘎声,还有马蹄踏在坚硬的雪地上发出的嗒嗒声。劳拉感觉好受了些。事实确实如此,她总是毫不退缩,坚持不懈,因为现实让她无可逃避,她不得不努力。现在,她不得不去教书了。

“还记得在梅溪边的时候吗,我的小丫头?”爸说,“那次我和你妈去镇上,结果遇到了暴风雪,而你居然把整整一堆木柴全都搬进屋里去了。”

劳拉笑出声来,爸的笑声就像洪钟一般响亮,打破了雪地的宁静。那时候她是多么弱小、多么恐惧,又多么好笑啊!时光斗转,她感觉那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啦。

“遇到问题就该用这种方式去解决!”爸说,“对自己有信心,你就可以解决所有的难题。而且,你对自己有了信心,别人才会对你有信心。”爸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不过,你得时刻注意一件事。”

“什么事呢,爸?”劳拉问。

“性子太急躁啦,你这个小丫头。你总是先做事或者先说话,然后才去思考。现在你必须三思而后行。如果你能牢记这一点,你就不会惹什么麻烦了。”

“我会牢记在心的,爸。”劳拉十分诚恳地说。

天气实在太冷了,冷得谁也不想多说话。他们蜷缩在厚厚的毛毯和被子下面,默默地往南驶去。寒风刮过他们的脸。前面的路上隐约看到雪橇滑板所留下的滑痕,除此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无边无际的雪地和辽阔苍白的天空,还有马匹倒映在雪地上的蓝色影子。

风把劳拉厚厚的黑羊毛围巾吹得飞了起来,在眼睛前面飘来飘去。面罩上面都结了霜,她呼出的热气只能融化面罩上的一小块白霜。面罩挟裹着寒气和湿气卷进她的嘴巴和鼻子。

终于,劳拉看见前面出现了一幢房子。开始时房子显得很小,随着他们越走越近,房子也越来越大了。七八百米外又出现了另外一幢房子,比眼前的这幢要小一些。再远些的地方又出现一幢,接着又看见一幢。总共有四幢,能看到的就只有这些了。在白茫茫的草原上,这些房子显得十分渺小,而且彼此相隔很远。

爸停住马车。布鲁斯特先生的房子看起来像是由两个简陋的小木屋搭在一起的,上面形成了一个尖尖的斜屋顶。屋顶上的焦油防水纸就**在外面,融化下来的雪水在屋檐上凝结成了冰柱,一根根冰柱又粗又长,有的比劳拉的手臂还要粗,看起来就像是巨大的獠牙,有些紧紧嵌进雪地里,有些已经折断了。断裂的冰柱都冻结在门外肮脏的雪地上,那儿是他们倒洗碗水的地方。房子的窗户没有窗帘。烟囱是用铁丝绑在屋顶上的,现在正冒着炊烟。

布鲁斯特先生打开门来迎接。屋里有个小孩儿正在大叫大嚷,所以为了让对方听到他说话,布鲁斯特先生只好扯开嗓子喊道:“快进来,英格斯!快进来暖和一下!”

“谢谢你,”爸回答说,“不过,我还要赶二十公里才能回到家,我最好现在就动身。”

劳拉迅速地从毛毯下钻出来,免得冷空气灌进去。爸把妈的小提包递给劳拉,包里装着她的换洗衣服,还有教学的课本。

“再见,爸。”她说。

“再见,劳拉。”爸面带微笑看着劳拉,蓝色的眼眸里蕴藏着无限鼓励。不过,二十公里的路程实在太远了,爸无法经常来看望她,所以劳拉只能等两个月后,也就是这一学期结束才能看到爸了。

劳拉飞快地跑进屋子里。刚从明亮的阳光下走进屋子里,有好一阵子,她什么也看不见。布鲁斯特先生说:“这是布鲁斯特太太。莉波,这位就是老师。”

一个脸色阴沉的妇女站在炉子旁,正在煎锅里搅拌着什么东西。一个小男孩正拽着她的裙子号啕大哭,他的脸脏兮兮的,鼻涕吊得老长,劳拉恨不得用手帕给他擤一擤。

“下午好,布鲁斯特太太。”劳拉用最愉快的声调向她招呼道。

“你到那个房间去把外套围巾脱下来,”布鲁斯特太太说,“把它们挂在沙发那边的布帘后边。”她说完就转过身去,背对着劳拉继续搅拌着煎锅里的肉汁。

劳拉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布鲁斯特太太的举动,自己并没有做过冒犯她的事情呀。她走进了另外的那个房间。

尖尖的斜屋顶下面有一面墙,把房子隔成了大小相同的两个房间。在隔墙的两边,分别砌着矮墙,椽子和焦油纸就从隔墙斜着向下搭建在矮墙上,形成了斜屋顶。木板墙上的每一条缝隙都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房子内部还没有完工,光秃秃的木头柱子一根根地立在那里,这很像爸在放领地搭建的小屋,但是这个要更小些,而且没有天花板。

当然,另外的这个房间要寒冷得多。房间只有一扇窗户,从窗户望出去就是白茫茫的一片,辽阔的草原显得空****的。窗子下边靠墙放着一张沙发,沙发是买来的,不是自己做的,木头的靠背做成了圆弧形,一端向上弯了起来。沙发铺成了睡觉的床。窗顶的墙面上横拉着一根绳子,绳子两端各挂着一条棕色的印花布帘子,把布帘拉起来就能遮掩住沙发。沙发的对面,靠墙放着一张床,占据了很大的空间,床脚边就只能放下一个柜子和一口箱子了。

劳拉把她的外套、围巾、面罩和兜帽都挂在印花布帘后面的钉子上,把妈的小提包放在布帘下面的地板上。她站在冰凉的房间里簌簌发抖,但她很不想回到布鲁斯特太太那间暖和的房子去。不过她不得不过去,于是她去了。

布鲁斯特先生把小男孩抱在膝盖上,坐在炉子旁边。布鲁斯特太太正把做好的肉汁刮进一只碗里。餐桌已经摆好了,桌布歪歪斜斜地铺在桌子上,白色的桌布上有一道道污渍,上面凌乱地摆放着盘子和刀叉。

“让我来帮你好吗,布鲁斯特太太?”劳拉鼓足勇气说。布鲁斯特太太没有答理她,而是怒气冲冲地把马铃薯倒进盘子里,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墙上的时钟呼呼地转动起来,准备要敲点报时了。劳拉看过去,时间是差五分到四点。

“如今我们很晚才吃早餐,一天只吃两顿。”布鲁斯特先生解释说。

“我倒想问问你,这到底是谁的错?”布鲁斯特太太突然发起火来,“我一天到晚都像个奴隶似的,辛辛苦苦地干活,你倒嫌我做得不够!”

布鲁斯特先生提高了音量:“我只是在说白天时间变短了……”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布鲁斯特太太使劲把高脚椅子往桌边一扔,把那个小男孩一把抓过去,重重地按在椅子上坐着。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布鲁斯特先生对劳拉说。劳拉在空位子上坐了下来。布鲁斯特先生把马铃薯、咸肉肉汁递给她。食物味道很好,可是布鲁斯特太太闷不吭声,屋里的气氛十分压抑,劳拉难受得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

“学校离这里远不远?”劳拉尽量打起精神问道。

布鲁斯特先生说:“差不多有一公里路,要穿过几块空地。学校就是一间小屋子。那块土地的拓荒人实在无法坚持下去了,就放弃回到了东部。”

说完,布鲁斯特先生又沉默了。那个小男孩又吵又闹,桌子上的每一样东西都伸手去抓。突然,他把自己满是饭菜的锡盘子扔到了地上。布鲁斯特太太伸手打他的小手,他尖叫起来,踢着桌腿,尖叫个没完没了。

这顿饭总算是吃完了。布鲁斯特先生把挂在墙壁钉子上的牛奶桶取下来,到牲口棚去了。布鲁斯特太太把小男孩放在地上坐着,劳拉帮着收拾餐桌,这时小男孩慢慢地停止了哭闹。劳拉从妈的小提包里取出一条围裙,系在她的棕色公主裙外面,又拿起一条毛巾,把布鲁斯特太太洗过的盘子擦干。

“你的小儿子叫什么名字呢,布鲁斯特太太?”她问。她希望布鲁斯特太太现在的心情能稍微好一点儿。

“约翰。”布鲁斯特太太说。

“这个名字很好听呀,”劳拉说,“他小的时候大家可以叫他约翰尼,等他长大了就叫约翰,约翰是个很棒的男子汉名字呢。你现在是叫他约翰尼吗?”

布鲁斯特太太没有吭声。沉默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可怕。劳拉觉得自己的脸涨得通红滚烫,她继续机械地擦着盘子。等盘子全部洗完了,布鲁斯特太太倒掉洗碗水,把锅挂到钉子上。然后,布鲁斯特太太坐在摇椅上,懒洋洋地摇着,而约翰尼爬到炉子下,抓着猫尾巴往外拖。猫用爪子抓他,他号啕大哭起来。布鲁斯特太太毫不理会,只顾摇着她的摇椅。

劳拉不敢多管闲事。约翰尼没完没了地尖叫着,布鲁斯特太太脸色阴沉地摇着椅子。劳拉坐在桌边的靠背椅子上,眺望着外面的草原,一条小路笔直地延伸出去,穿过茫茫白雪,消失在了远方。二十公里之外就是她的家。妈现在应该正在准备晚餐,卡琳放学回家了,她们一定和格丽丝有说有笑。爸很快就要回到屋子来,用他有力的臂膀抱着格丽丝晃来晃去,当劳拉是小孩子的时候,爸也这样逗她玩。他们会坐在餐桌旁,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然后,他们会坐在灯光下,舒舒服服地看书,卡琳会认真学习。接着爸会拉他的小提琴。

房间里光线越来越暗,劳拉再也看不清那条小路。终于,布鲁斯特先生拎着牛奶桶进屋来了。布鲁斯特太太这才点亮油灯,把牛奶过滤出来,将牛奶桶放到一边。布鲁斯特先生坐了下来,摊开了报纸。他们谁也不说话,这种长时间的沉默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劳拉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可现在上床睡觉又太早了。屋子里没有其他的报纸,也没有任何书本可以翻阅。最后她想到了教学课本。劳拉回到那个又冷又黑的卧室里,把手伸进妈的小提包里,凭着直觉摸出了她的历史课本。她拿着书回到厨房,又在桌边坐下,开始看起书来。

“至少他们没有妨碍我看书。”她闷闷不乐地想着,觉得自己像被人殴打过一样,浑身酸痛难受。渐渐地,她忘了自己的处境,全神贯注地沉浸到了历史事件中。终于,她听到钟声敲响了八下,接着她站起来,彬彬有礼地道了声晚安。布鲁斯特太太没有回应她,不过布鲁斯特先生对她说了声“晚安”。

回到卧室里,劳拉浑身颤抖地脱下衣裙,再把衬裙脱下来,换上她的法兰绒睡袍。她钻进沙发上的被窝里,然后把印花布帘拉过来遮住沙发。枕头是羽毛枕,被窝里铺了床单,还有几床被子,可是沙发太窄了。

她听到布鲁斯特太太带着怒气飞快地说着话。劳拉用被子捂住脑袋,只有鼻尖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可是她还是能听到布鲁斯特太太的吵闹声:“……对你来说当然合适啦,可是我却要供吃供住!……这个鬼地方,鸟都不生蛋!什么教师,哼!……我自己也是个教师,要不是我嫁给了一个……”

劳拉心想:“她不想给教师提供食宿,原来她就是为这个而怒气冲冲的啊。如果是这样,她对任何教师都会厌烦,所以她不是故意针对我的。”她尽量不让自己再听下去,她想早点儿入睡。可是,整整一个晚上都提心吊胆,在睡梦中老是担心自己会从窄窄的沙发上摔下来。一想到明天要去学校教书了,她就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