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把高英领在他家的窑里。村长老婆拉着高英的手嘘寒问暖,张慧能听不太懂。张慧能仔细端详着他家院落——喂了三条狗,一头牛,一头驴,两口猪,一只白山羊,一群鸡,两只猫和两只剪了尾巴的野山鸡,算得上是人畜兴旺啊。他开始切入正题,打问村长关于剪纸婆婆的故事。来佛陀墕之前,在驼城民间艺术博物馆,解说员就曾面无表情地背书一样介绍道——剪纸婆姨的命苦啊,你们看到的只是光鲜的一面。就说远处的,安塞西河口的常振芳生了11个娃都没活,最后就落了个女子。她的心是碎的,她就拼命剪纸画画来圆她金玉满堂的梦;富县的召先后生了13个娃一个没活,她改嫁四回,老汉都短命走了。她就发疯地剪呀剪,要救活那些死去的亲人;还有延安的姬兰英一辈子没生下一男半女,老人一生都在剪花、绣花,栽花种草,日日抚摸它们。与它们说话,伤心落泪。

村长说:“我们村的张氏,13岁就嫁到佛陀墕。婆婆手把手在麻油灯盏上熏花样子,一连钉好七八个纸样让她剪。婆婆教他,会剪花的女子要把花种在心里,等一有雨水,花就开了,花开了心里想要啥就是啥。婆婆告诉她,咱这山里没水,可大山底下压着一片汪洋。听先人们说汪洋里有很多长着人头的鱼,这鱼是神鱼,是咱地方的保护神。你要多剪人头鱼,保咱孩子平平安安。她就拼命剪了好多好多人头鱼,铺满一整炕,被西安来的一个画家收去了不少。还有我们隔壁曹家山的花匠婆婆曹秀英,小时候被卖了好几回,后来被一个当兵的救下,娶了她。也是苦命,一辈子没养一个娃。请人打了三眼窑,都塌了。好不容易总算修成一个院,安门窗的时候老汉又死了。听说后来她改嫁跟了一个识字的老汉。她剪纸最有名,外国人稀罕得很,买了好多。”

张慧能心情有点沉重。不深入了解,你哪能知道剪纸的花匠婆婆的内心的煎熬、磨难和苦楚。每一件作品后面都是用心酸的泪水和血水浸染的,她们用剪纸叙说着生命的艰难和动**,生命的顽强、绝望和希望。她们创造了一个个鲜活的艺术生命,而且流芳百世。自己却吃尽苦头,没有留下一儿半女,这难道就是她们的宿命?

在村长家吃饭期间,不远处传来嘹亮的唢呐声和锵锵的锣鼓声。村长说:“这是李老汉家开新窑安门窗,请的是唢呐延家的班子。”高英说:“我知道。延虎子兄弟七个正好一个班子。听说他们对着家门前的山里的回音壁练气,能吹三天三夜也不觉着累。最小的弟弟生下来就是瞎子,可就数他吹得最好。”老村长说:“是啊,这几年他们没少挣钱。但他们走在人前吃在人后吹皮捣鼓为人奔忙,也是难活啊。”村长言下之意好像看不上这种营生。

下山的路上,张慧能陷入沉思。改革开放都快20年了,这横山山脉的腹地丝毫没有什么变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代又一代人生生不息地生活在大地的深处——窑洞里。不通路不通电,点的是麻油灯,按照上辈的模式艰难地生存。不知干旱了多少年,他们仍然守着寒窑和贫瘠的故土,坚信大山下面压着一片汪洋,坚信汪洋里的神灵人头鱼能庇佑他们。

晚上10点才赶到绥德,就住在蒙恬宾馆。这一路上山下山的颠簸,张慧能一倒头便进入梦乡了。

3

“米脂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这句有关驼城民俗的谚语妇孺皆知,但其来历和含义却众说纷纭。一般的解释说米脂的婆姨漂亮得就像他们的老乡貂蝉;绥德的汉高大威猛结实得就像他们的老乡吕布。可一旦外地人来到米脂、绥德又大失所望。尤其是米脂的婆姨。在米脂县城你满大街也见不上称得上“漂亮”的女人。就连街头的雕塑——骑在战马上的李自成恐怕也有同感。近来有人考证说,从语法、句法和上下文联系上讲,可能讲的是黄河西岸、无定河畔的四大特产:米脂的小米、绥德的石狮子、清涧的清石板和瓦窑堡的炭(煤)。米脂的小米粥真是好喝,煮好后端上来香喷喷上面飘着一层油。小米粥当然是婆姨熬的呀。绥德的石狮子可谓中国一绝,当然是绥德的汉子们用锤子、凿刀和錾子鼓捣出来的。这种解释似乎也有理。

“对面山上黑洞洞,我家灶火红愣愣。娘叫我娃不要怕,狮子在墙上把眼眼瞪。”这则流传在驼城一带的童话说明石狮子与寻常百姓家的紧密联系。毫不夸张地说,你到了绥德、延川、佳县和清涧这一带,俨然进入到石器时代。整座佳县县城就坐落在一块硕大的青石上。县城就在高高的山顶上,脚下就是晋陕大峡谷和奔腾不息的黄河。转战这里写下不朽诗篇——《沁园春·雪》;拦羊的农民李有源唱响了《东方红》。县城里石窑洞、石房屋、石头垒砌的大街小巷、石碾子、石磨、马槽、锅灶台、粮仓、水缸、石臼子……而被誉为“石雕之乡”的绥德四十里铺的石狮子或昂头仰视或慈眉善目,顺着国道一字排开,绵延数十公里,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据有人考证,公元前后,石狮子是随着佛教的东传流入中国的。南北朝时随着佛教的兴盛而逐渐定型。佛教中的狮子为四足兽。释迦牟尼的坐席即为“狮子座”。佛教以狮子喻佛法威猛,能降伏一切恶魔。释迦佛出世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做“狮子吼”。这样以来,弘法护教的狮子就被当作通天通神的瑞兽,并匹配给文殊菩萨当坐骑,能降伏一切鬼魅。佛祖头上无数盘旋的螺纽是无穷智慧的象征,被移植在狮子头上的涡螺也因其“曲折”与“深邃”,而被当作佛性的延伸。陕北是中国民族大融合的旋涡地带,各族人民经过温情脉脉的联姻、混血和惊心动魄的战争厮杀之后,渐渐需要用佛的力量来弥补人们精神的困惑。饱经战乱灾祸的陕北便到处凿洞窟,建寺刹,大兴佛道。陕北人在参拜时对通灵的神狮情有独钟,并寄托最理想化的愿望。狮子的形象便逐步深入人心,受到推崇。

汉代以来,石狮子雕像大致经历了从汉唐的高大威猛的仰头狮子发展到明清时代的平视狮子;从佛本位、官本位发展到民本位。狮子回到了民间,与人民的生活息息相关。它的功能主要演变成镇宅护院,甚至作为拴娃娃的灵物、伙伴和玩具。

高英带张慧能先参观郭家洼的镇村石狮子。这里是绥德东山梁方圆几十公里郭性宗族最古老的居住地。据宗庙的一块残碑记载,早在唐代这里就有人定居了。如今能展示郭氏宗族地位的就是村口这尊古老的石狮子和一个美丽的传说——郭家洼村坐落在寨子山向阳的背湾里,它对面是脱汤漏水的柳树墕,又称“饿墕”。因风水不好,村中老者就去求神。神谕说,到山下的阳狠沟找一块灵石,打造一尊跟真人样大小的镇村狮子。如果石有灵性,一根草绳就能将千斤巨石背上山来。如这石是无灵性的死石,一百人也休想抬上山。接到神谕的人们请来八个能工巧匠,日夜打造,最后就是抬不动。村中有一郭姓石匠,忠厚老实,独自去深沟采石料。忽见一块大石生得古怪,看上去跟村里地形山势很像,顺势就开了一錾。他见啥形就打啥形,足足打了一百天,这石狮子便活灵活现地立于天地之间了。他近乎愚蠢地用尖草搓了根绳子,结果轻松地就把石狮子背上山顶。他将石狮子放置在村口两棵槐树间。从此山村人丁兴旺。这尊石狮历经几百年的风吹雨打,餐风露宿日夜吐纳,现在看起来面目混沌,披一身黄绿花衣,通体蕴藏着一种粗壮而又坚硬的生生之气和一种大美,村中人视其为祖上庇护村民的法宝。

高英介绍道,一个好石匠首先要看你懂不懂石头。人懂了石意,石头也就懂了人心。上次我带省上的领导来这里,见过一位王姓的石匠。他选石料是很有讲究的。首先你得在众多的石头里找到那块看上去有灵性的石头。确定后,等到黑夜繁星满天,他们认为是众神出现的时候,再将那块石料带到附近的深沟或者新修的水渠,为的是接通大地的气脉。这时才可以打下第一錾,算是开工了。日夜打造正好做足一百天,最后完工也必须是繁星满天。当石狮子栩栩如生出现在石匠面前时,石匠会为此叩头,感谢神灵的点化。一种人神之间共同孕育的愿望就成形了。就像妻子生下孩子一样,这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既平凡又神圣的惊喜。

张慧能有个疑问,为什么那些高大的石狮子嘴里都含着一颗珠子?高英说:“狮子口含石蛋蛋,这里有一个民间传说:很久以前,陕北有狐狸精危害乡里,村民深受其害。有仙人指引,交给两颗石蛋蛋给壮士,并嘱咐他吞下第一个石蛋蛋你就会变成狮子能降伏狐狸精;吞服第二个石蛋蛋你就会还原成人形。壮士照办,果然变成凶猛无比的狮子,吓得狐狸精仓皇而逃。这壮士准备吞下第二颗石蛋蛋时,突然想,那狐狸精再来咋办?于是壮士就一直将第二颗石蛋蛋含在嘴里没有咽下去,年积月累,壮士化作大石狮子。”张慧能听完高英的讲述,感叹地说:“陕北这地方太多魔幻传奇了。在这里人与神相生相伴,水乳交融。这真是一块神奇的黄土地。”

高英继续讲——绥德这里最有名的还是拴娃石狮子也叫炕头石狮子。选料时也是要看日子,要选“天德”或“月德”的那天动工。石料也要放在水渠边或水井边采天地之精华。石匠动手凿第一錾要选在子时,也是要繁星满天。这一切仪式是在捕捉石狮子的神性和灵气。在石狮子和娃身上的红绳是在娘娘庙里求来的。一丈二尺红绳一头系在狮子身上,一头拴在娃的手腕、脚腕或者腰间。红绳上通常还要挽链上白狗毛,当地人说能降伏一切妖魔。当然,狮子不可能一直拴在小孩身上,而是在小孩一生中的特殊日子,如满月、百晬、生日和佳节定要将小孩拴住,来庆祝生命中的礼遇。拴小孩用的红绳绳每过一岁生日要加一道,一直加到12岁。一轮后,这才算监护完毕,红绳也一圈圈缠在狮子身上。孩子过12岁的生日,要举行隆重的仪式来庆贺。将红绳从石狮子身上解下来,再捻成一根腰带系在孩子的腰间,表示开锁过关,一直系在第二年过生日的时候。这样一个孩子从“头晬”到“圆晬”的成长发育过程就是魂魄健全的过程。一个炕头石狮子往往要拴好几代人——爷爷的爷爷拴罢了又给爷爷拴,爷爷又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有兄弟先后拴的,也有给亲戚拴的,也有邻家借去拴的,也有女儿出嫁做陪嫁物的。

石头上的陕北!会开花的石头!张慧能发现,陕北的村庄的民俗活动中总有一个较“硬”较“紧”(凶险)、妖魔鬼怪出没的十字路口,村民们那些驱鬼、送病、招魂、送葬以及丧俗中的撒路灯都是在十字路口完成的。也就是说,十字路口是一扇“出生”和“入死”的灵异之门,因此必须要布置与之相克或相生的吉祥物来进行调理,所以便有村头狮子、山头狮子、墙头狮子、大门狮子以及炕头狮子等这类取自大地筋骨的纯阳之物的精心配置。合理构筑了一道人神共生的心理空间。根据驼城一带各地的县志记载,近现代有很多扬名陕北的巧匠,都是以做大活闻名。其中有米脂的马兰芬、张嘉模;绥德的马应麟、李树禄、李树琛、钱玉璧;子洲的蔡维富、张文元;吴堡的薛光祥、薛旌焕;佳县的刘四先、刘汉先等,还有许许多多无名的石雕艺人,他们都是陕北汉子。他们手中的凿刀和陕北女人手中的剪刀共同创造了陕北的民间艺术,充实着陕北的文化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