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伏龙凤雏(1)

太和十八年初春,梅花还未落,春花便已经跃上枝头,似有些争宠的感觉。

而他向来不喜欢这样季节交替的时候,总觉得太过变幻莫测,偶然得着暖风新生,那日天寒百草皆枯,而自小他便觉得春是要万物生亦是要万物死的。他喜欢夏天,夏日着青衫坐在荷塘,乐享那一池荷香。

阳光越烈,一向懒散的南泽微眯双眸,四下寂静,偶尔能随风闻到一抹胭脂香。不觉眸子微微闭上,气息变得越加平缓,见他睡着,一身黑衣的女子方从角落的柱子后走出,若不是她走出,又有谁能想的到那不粗的石柱后还会有人。黑衣女子面若霜雪,在午后仍散着一股冰冷之气,让人些不寒而栗。见南泽睡熟,女子取了石凳上的披风盖在他身上。

才要走,手便被本应睡着的南泽拉住,黑衣女子似未曾想到,转过身,依旧是往日语气:“主上万福。”恭敬却不卑微。

南泽道:“我有许久没见你了。”

“雪珂是影卫,按理是不能与主上相见的。主上歇息,雪珂告退……”

还未等南泽再问,那女子便挣了南泽的手,一瞬就消失在了这春日的风中,那样的身法若非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人便只有那名为影卫的内宫秘使才能做的到。而能住这样的宅子,又有这样随从的必然不是江湖人。这世上有影卫的只有帝王和皇子,居在这南城宅邸的定不能是圣上。

当今圣上生有五子一女,太子云峥两年前因宫变而死,二皇子炽焰远征塞外,三皇子安靖喜门客好欢愉,五皇子冷勋尚且年幼居于内宫。因此有这般闲情雅致又已出宫在外,便只能是自幼体弱多病的四皇子南泽了。

冷风吹来,引了咳声,咳了许久都未停歇,而那黑色的身影却未再出现。淡淡一笑,自那椅上起来,南泽自己走回了内宅,身影在咳嗽声中略有不稳,极是凄凉。望着那远远而去的白色身影,雪珂扶着指尖的白玉刀,冰凉的刀刃映着她消瘦却布满伤痕的手指,冰凉,充满杀气,而那种杀气仿佛已经融进她的性子里,冷的傲人。她不知道自己的曾经,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家人活在这个世上,从她有记忆开始,她便跟着四殿下,而这么多年南泽也一直是这样的性情,因为身子不好,所以几乎从不与外人接触,整日闻着药香窝在书楼,过的并不像皇子那般惬意从容。影卫是殿下们的影子,亦是皇子们最为信任的人,只是这么多年她虽然跟着南泽,历经了多少次生死,却从未看懂过南泽的心,那颗心薄凉,冷淡,有着她看不透的孤寂。

因为是影子,所以她生活在别人看不到,但她一定要能看到主上的地方,对南泽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只是偶尔……

京都长街。

还未到书坊,那袅袅熏香便自书坊而出,闻到那熏香,面容娟秀的女子便一脸的兴奋,这香并不是寻常的熏香,那是书香,书坊那怪得让人好奇的老板用古书残墨融在沉香之中,伴以上好的胭脂方才聚成这书香,书香之中有古书之气,亦有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妙意。而这书坊竟还存书百万,因此被京都的读书人奉为谪仙居,并以此为享书之所。即是这么好玩又这么有学问的地方,她自是不能不来。马车停下,那女子一刻都等不了,未等小丫鬟伺候便已自顾自地跳了下去。待小丫头回神,小姐早没了身影。

“太和江山,以圣祖沧澜初创,历经百年,兴衰不定,百年之中,疆土丰盈,而君沉于享乐,至国运甚危,而今得天助,江山日渐兴盛,与江山之盛者,谣言不定,传言四起,而终以江山之盛,得于……所助甚多。”

书坊二楼的云熏阁,飘着沉香木熏香的书坊,上古的纸墨之气自卷轴而出,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雅致,纤纤玉手扶着书卷上的被涂掉的乌黑墨迹,嘴角泛着一抹知足的笑。虽然书册已毁,却终究是那个家族第一次被记于史册之上。原她以为这书不过是一个传闻,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找到。

那女子笑起来很好看,虽并非倾城绝色,却透着一种自然的气息,像春日一般。见那女子笑,一旁添茶水的小丫头道:“小姐,一百两在街上能买我这样的丫头五六个,你却只看这破东西一眼,听梅都替小姐心疼。”

看着手里的书册,那小姐笑道:“改日我行善,买下五六个,你便不在这里呱噪我了。”说着便又细心地翻起那书册,书册上的字并非人中翘楚,却写得桀骜,刚刚为她寻书的书房先生说,这书简还是百年前一位落魄的书生记下的。那书生本落魄却并不穷酸,那家族流传于天下悠悠之口却并未记于史册,而被人誉为有神鬼庇佑,使天下读书人、史官都不敢染指。若书册记载,便死于非命——这本是一个传说,却在多年的验证中成了一种禁忌。写下这书册的书生偏不信,却在记下这书册之后真的死了。只是这墨迹却不知是谁留下的,抹黑了最为要命的一个“苏”字。

苏,能做到如此,让天下史官皆不敢入笔下,让历代帝王皆畏若神明的“苏”,这世上只有一家,那便是京都之外,十里芙蓉中的那个苏家了。古传苏氏一脉,秉上古遗训,守古书《江山策》,待天下不定,百姓不安时,以此策,书记历史,谋江山盛世,与国泰民安。只要谋,只要策,苏家足以左右天下兴衰。自知道那家族道如今已经十载,十年中她探寻着那个犹如历史谜团的家族的一切,而真正的苏家人,她却至今都未看懂。

回书堂的路上,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马车虽然不大,却是五脏俱全,小桌,小柜皆有,都造得玲珑小巧。那车也并非平常富贵人家小姐的香车,走出半里路还能闻到车里的脂粉气,车里尽是墨香,车中的小桌、小柜上尽是小姐的书册,有奇闻怪事的闲书,亦有四书五经这样的正册。这京都好书如此的女子本就不多,舍得花一百两看一眼那《春秋润笔》的便只有一个,姓柳,太和三年冬日出生,因出生的时候京都连降三月的大雪停了,所以父亲觉得她是吉星,便起名雪尽。柳雪尽也如那名字一般玲珑剔透,自小喜爱诗书,聪明博才,十岁便进宫成了公主随从的女官。本是无比荣耀,却因整日窝在宫中的藏书阁,闹了不少笑话,十三岁便出宫,到如今出宫也有四年,却并未操心过嫁娶,只是一味地喜欢看书,还在京都桃花坊办了书堂。虽然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女,却并非是柔情似水的妙人。

路上本就无聊,绣着荷包的小丫头听梅便不觉呱噪:“小姐,为什么女子不能像老爷和表少爷那样助圣上的江山,谋划前程?”

掀开马车上的帘子,雪尽望着窗外的人道:“助,谋,你以为这两个字决来这么简单吗。”

听雪尽如此说,听梅道:“怎么不简单?小姐这么聪明,那些造了天下的也没见比咱们多了个鼻子还是眼睛。”

回头看着那张稚气的小脸,雪尽笑道:“是呀,并未比我们多了眼睛和鼻子,只是比我们聪明得多。”她自小读书便明白一个道理,能做大事的人必然是有大智慧的。而这样的大智慧也必然是大大的狠与绝。

放下帘子,随手拿起身旁一本书册,见那书册名字,她便微微笑了起来,那是一本黄历,往日这些书总是听梅无事翻来,不认识字便来问她要她解释,如今本就无聊,她一页一页认真地翻,不知不觉便翻到了今日的走向:“五月十三,红鸾星颠倒,诸事不宜。”

安静的马车越走越远,而那马车里的女子永远都不知道,她背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眼睛一直看着她,已经整整看了八年。

马车消失在雪珂的视线里,她方才回头,偶尔来看这女子,成了她离开四殿下唯一的原因,她才回过头,却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手不知不觉便放在了白玉刃上。

从知道南泽的影卫是个女子开始,寂刃与雪珂的一切就这么开始了,殿下们的影卫都是由京都的锦衣署所出,千余少年层层选拔,汰弱留强。这么多年,影卫都遵循着这个传统,只有雪珂是个例外,虽不是影卫中唯一的女子,却是有史以来唯一由殿下亲自培养的影子。他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坚强的女孩,为了保护四殿下,她竭尽全力一人独战十二人,但就这两年,刺杀四殿下的不下百人,但没人能从这女子的剑下走出去。寂刃第一次见雪珂便是在夜里,那时候雪珂扶着手里的白玉刃,那是天刀局的神兵,十三年前下落不明,谁又会想到会在这个年岁不大的女子手里。见他第一面,雪珂便拔出刀刃。守护四殿下多年,她明白,不能随意相信任何一个人,而寂刃也是第一次见女子使出那么快的刀,如今那白玉刃留下的疤痕仍旧在他的手臂上。

见是寂刃,雪珂抚在刀上的手放了下来,寂刃像往日那样露出一口大白牙冲雪珂道:“我若说午后已有一批人去刺杀了四殿下,你会如何?”生死之事在他口中却更像玩笑。

那眸子并未着急,淡得很:“不会……”

“为何?”

“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出来。”

见她说的自信,寂刃不觉笑道:“若杀南泽的是我呢?”

“你也不会……”

寂刃又道:“为何?”

“因为你已没有主人……”那话说的淡,却如利刃。

京都影卫不过十人,圣上御用四位,剩下便是以寂刃为首的六人,寂刃跟随太子云峥,苍溪跟随二皇子炽焰,瞳跟随三皇子安靖,雪珂跟随四殿下南泽,跟随最小的五皇子的是个叫流熏的少年,皇朝唯一的公主南溪虽有影卫,却从未用过。

就像雪珂说的,寂刃已经没了主人,自两年前太子云峥因宫变而死,远赴漠北为云峥寻人的寂刃便没了主人,那之后的两年没人知道寂刃去了哪,又追随着谁,但这京都唯独能找到寂刃的只有雪珂。他已没了主人,便不会为别人伤害其他的主人,这是影卫的规矩。

云渊楼紫木雕花的窗外,是市井中的茶肆,雪珂端着碧玉的茶盏望着窗外,街角的茶肆,一群无事的人坐在一起闲聊着江山霸主,帝王将相。

“皇上也不是瞎子,这皇位争得这么厉害他都不出头,你们说说这帝位谁能坐定,是二皇子?还是四皇子?”天朝国风开放,公然说这些已不算什么,而自太子谋反而死之后,众位皇子的夺嫡之心昭然若揭,只是说得起劲,却终究还是无力改变什么。

听那人如此问,茶肆的茶客道:“我看是三皇子,三皇子乃是皇后所出,是嫡,嫡历来都是皇室正统是正子血脉。”

喝了一口茶那面带刀疤像是屠夫一样的人道:“你知道什么,二皇子手握五十万大军,踏平京城都不成问题,三皇子会什么,不过会几个酸字,就想当皇帝?”

他话音才落,就听茶肆角落里传来声音:“愚钝,愚钝,自古虎将难成王,这世道是读书人的。你瞧见那个大将称霸天下了。”说这话的人端着破旧的茶碗一身补丁的长衫,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必定是读过书的人。

可听他如此说,喝茶的人十个有九个笑了,不觉哄闹那书生道:“书生,是读书的天下,你还喝这一文钱一碗的茶末吗?来来,看看爷爷喝的是什么,这可是上等的碧螺春,靠你写字一天也赚不来一碗!”

书生被人说的面红耳赤却还留着清高,拂袖而去。

见那书生走远喝茶的人还有哄笑的:“脸皮子这么薄,要让你得了天下,还不央着街角的凤姐儿当贵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