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没有结局的结局

吕昭在桌前坐了下来,提起旁边的证物袋,透明的袋子里面是一双棕色的登喜路软底休闲皮鞋。

吕昭说:“这双鞋,你应该不陌生吧?”

陈建抬头瞅了一眼又将头扭开,瓮声瓮气地说:“我不认得。”

“好吧,你说不认得就不认得吧。”吕昭又意味深长地说,“我想,总有人会认得的……熊某死后,这双鞋就穿在他的脚上,这双鞋的鞋印先后在桃花小墅、他自己的家里还有这个砖厂出现过。也正因为这双鞋的鞋印出现在案发现场和他自己的家中,才让我们将熊某列为重大嫌疑对象的。”说着,吕昭看着提在手上的鞋子,“可没想到啊,这么简单的一招,就让警方的侦查方向完全偏离了正确的目标。”

说完,吕昭叫进一个刑警,对他说:“你现在就带着这双皮鞋,按我们之前的布置去梦园走一趟。”

陈建闻声抬头,蹙着眉头迟疑地问道:“去梦园?你们想干什么?”

吕昭却不搭理他,挥挥手让刑警带着皮鞋走了,然后才对陈建说:“我们继续讲故事,下面的才是重头戏!”

看着刑警走出房门,陈建明显地露出不安的情绪,眼珠子不停地转动,逐渐平稳的呼吸也变得浊重起来。

看到陈建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吕昭暗暗一笑接着说道:“老大急急忙忙赶到砖厂,将母亲的遗骸投入枯井之中,因逃离时过于惊慌,锄头留在了别墅的菜地里,他只好徒手将碎砖投下枯井对残骸进行掩埋。刚刚完成这一切,老大接到了刘队长的报丧电话。老大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此时反而是临危不乱。他马上电话通知三弟赶往案发现场,又通知司机熊某驾驶自己的奔驰车赶往砖厂与自己会和。忠心耿耿的熊某却不知道,老板的这个电话却是一道催命符啊。”

陈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不停地搓着双手,却没有再插话了。

“熊某冒雨匆匆赶到砖厂,老大要求熊某留下奔驰车,并吩咐他做好如下几件事:一,将彭某的皮卡车开回会所,车钥匙留在车上就行了;二,赶到火车站去购买两张晚上到深圳的火车票,准备出差;三、借口手机电量不足或其他原因,要熊伟留下移动电话;四、买好火车票后,再到锅饺店买两份早餐乘坐出租车带到砖厂,等待老板的下一步安排。这些吩咐,熊某都好理解,老板正与人谈合作,一直想利用废弃的砖厂筹备开发农业项目,或许,老板今天是要在砖厂和合作方见面吧。可是,老板另外还提出了一个最关键也是最让熊某难以理解的要求——两人更换皮鞋!”

陈建盯着吕昭,眯缝的双眼中幽幽地闪着光。

吕昭也盯着陈建,丝毫不让:“尽管心存疑惑,追随老板十几年的熊某依然毫不犹豫地与老板交换了皮鞋,并马上严格地按照老板的吩咐,不打任何折扣地执行老板的指令。他却不知道,老板却在这一刻,完全抛弃了十几年的交情,要亲手将熊某送上不归路。他让熊某购买火车票,是要制造熊某外逃的假象;他让熊某留下手机,是为了阻止熊某获得任何外来信息,使他无法得知二弟被杀的消息,避免熊某起疑;他让熊某去买锅饺,只是因为老板对那里的环境很熟悉,知道那个路段没有监控设施,可以让熊某摆脱监控的追踪隐身回到砖厂,好让他实施杀人栽赃的阴谋!至于交换皮鞋的目的,就不用再明说了吧。

“看着熊某离去,老大这才匆匆忙忙再次返回别墅。迟到的他,装腔作势地大骂熊某不打招呼就擅自外出,还害得自己走错了道,延误了时间。等警方的现场勘查结束后,他匆匆赶往砖厂与熊某碰头,趁熊某不备用砖头将其砸昏,再把昏死过去的熊某投进枯井中活活溺死!可怜的熊某却完全没有想到老板会对他痛下杀手,还利用等待老板的时间,将办公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以便接待考察砖厂的客人。因时间仓促,老大来不及仔细地掩埋尸体,胡乱丢下一些碎砖块进行遮蔽,又将地上的脚印匆匆擦去,接着就打电话给三弟求助,谎称自己的车子出现了故障,要三弟返回接他。他将车子开出路口,停在路旁,磨断车上的电线,等待三弟的到来。至此,这场骇人听闻的杀母杀弟杀友的三尸命案终于画上了句号!”

吕昭停下来喝了口水:“之后的事情,大家都很清楚了,警方在侦查的过程中,被真凶所迷惑,走的那些弯路就不多说了。警方直到发现枯井里的两具尸体,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凶手竟然是这样的灭绝人性!弑母杀弟在前,栽赃灭口在后!为了引出这条丧心病狂的毒蛇,警方假意向老大借用砖厂这片空旷的荒地作为防暴演习的场地,好逼他自己暴露出来。处在这个微妙的时间段里,老大自然不敢拒绝,一口应承之后又担心那天匆匆忙忙没有藏匿好尸体,被警方发现。只好再次出动,亲自来封闭井口,免得前功尽弃功亏一篑!这才有了今晚这场精彩的引蛇出洞的大戏!”

吕昭说完,看着陈建说:“怎么样?我讲的故事没有什么大的遗漏吧?”

陈建听完吕昭的推理,阴沉着脸闭目沉思,如同入睡,只有粗重的鼻息声暴露了他内心深处激烈的思想斗争。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双目,睁眼时已稍稍恢复了平静。他冷哼一声,声音阴寒无比:“故事讲得很精彩,只是可惜的是,我从头到尾都只听到你在胡编乱造,信口雌黄!”

“哦?陈总觉得我哪里讲错了吗?”

“你说我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证据呢?”

吕昭轻轻摇了摇头。

“你说我杀了自己的亲弟弟,证据呢?”

“没有。”

“你说我杀了熊伟,证据呢!”

“没有。”

“哈龖哈!你还敢说你不是信口雌黄?你什么证据也没有,凭什么说我杀人!就凭我深夜来自己的砖厂填一口废井就要判我的罪吗!”陈建咄咄逼人地质问道。

“填井当然没有罪,但你杀人藏尸就有罪!夺宝弑母更是天理、法理都容不得你!”

陈建狞笑着:“你口口声声说我杀母夺宝,请问吕大队长,宝在哪里?家传两尊金佛纯属子虚乌有的谣传,你竟然信以为真!我要是真的得到了那两尊金佛,又何必辛辛苦苦跑到海南打工,还为别人当了一年的司机?”

“那不过是你瞒天过海遮人耳目的伎俩罢了!”

“哼!”陈建闷哼一声,“那你就把金佛找出来给我看啊!”

“你以为我们真找不到?”吕昭不动声色徐徐说道,“你当年在海口与彭程一起花了120万买下一块地皮,两个月后转手以1600万的高价出售,这事你该还记得吧?”

陈建目光熠然一闪,随即冷笑道:“那又怎样?”

“那你当然记得,当年你和彭程的钱凑到一块还差了20万定金的事吧?”

“记得……那又怎样?”陈建全身一震,下死眼盯着吕昭,已是没了笑容,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着。

“你能说说,那20万是从哪里借来的吗?”

陈建黯哑着嗓子回道:“找朋友借的,怎么啦?”

“哪个朋友?”

“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20万,在当年可是一笔巨款啊,请问陈老板,你是用什么做的抵押呢?”

“我陈某以信誉担保,还需要什么抵押!”

“你连借给你巨款的朋友的姓名都忘记了,竟然还谈什么信誉!”

“……”陈建噏动着嘴唇,嚅嚅说道,“你管不着。”

“你不说,是不敢说吧!”吕昭陡然提高声调,咬牙喝道,“你是怎么用那沾着母亲鲜血的两尊金佛在典当行抵押贷款借到的那20万巨款的?说!”

陈建的脸色又青又白,目光迷惘地看着吕昭,嘴里喃喃讷讷念道:“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吕昭咬牙说道,“和真金白银一样的真!你不敢说,我再替你说!——海口市的典当行在全国起步较早,1988年在海口出现了第一家典当行,93年到95年更是蓬勃发展,这些典当行为大量个人和企业提供抵押贷款,到96年达到鼎盛,海南全省有典当行300余家。但是!在93年4月之前,海口市可以办理抵押贷款业务的典当行仅有八家!其中,有五家先后关闭或倒闭,坚持至今的只有三家!而剩下的这三家典当行中,恰巧有一家离你当时在海口成立的皮包公司只隔着一条马路!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典当行保留着自开业以来所有典当业务的全部原始当票存根!”吕昭字字句句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到此戛然而止,房间里一片寂静!

自从典当行随着改革浪潮重新在国内兴起以来,为加强对典当行的监管,规范其经营行为,国家商务部先后出台了数次相关管理办法,对全国统一当票及续当凭证格式,以及有关使用和管理事项做了明确的规定,对违规者的责任追究相当严厉,所以,大多典当行无论年代久远,都保留着当票存根,以备商务部门核查核销。

陈建抬起颤抖的手,抚着汗淋淋的脑门,梦忡般怔在当场。他呆呆地望向窗外,空旷的荒地里夜色浓稠如墨,一阵夜风挟着砂尘扑将过来,将破旧的窗棂吹得“啪啪”作响。半晌,他收回目光,将头埋在两臂间,发出一声幽幽长叹:“怎么可能是这样……”

“怎么?你还不相信?”吕昭冷冷说道,“原始当票存根由专人护送,现在,只怕正在来长沙的路上了。”

陈建喃喃念道:“这不是真的……”

吕昭的口气咬金断玉:“你还想狡辩吗?当年为你办理抵押贷款业务的业务经理,现在还在!因为金佛极其罕见,这家典当行自开业以来只承接过唯一一单这样的业务,所以,他对当年的情景还记得清清楚楚!我们的侦查员在做调查时,他甚至还记得当年典当金佛的年轻人只有九根手指!”

至此,陈建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颓然倒在椅子上,喟然一叹:“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呐……”

吕昭拿起桌上的手铐,重新将陈建铐上,张伟已经打开房门,叫进站在门口的刑警说:“带走!”

夜色如水,晚风习习,今晚,是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吕昭打来电话,告诉我连夜审讯的结果。据陈建交代,他并未杀害妈妈。当天早上,他故意让两个赌徒来家里闹事,假装追索巨额赌债,其实是演了一场戏给妈妈看。妈妈一怒之下甩手而去,等她中午回家做饭时,赌徒们早已离去。陈建却对妈妈谎称已经找到金佛,把金佛抵了欠债了。妈妈情急之下当了真,又气又恼赶紧爬上梯子查看,却不小心从高处坠下,折断脖颈不幸身亡。陈建才明白,原来金佛是藏在房梁之上。他当时一心想取走金佛,就将他妈妈掩埋在菜地里,隐瞒了母亲死亡的真正原因,于是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系列故事。

“你信他说的这些话吗?”我问。

“信与不信还重要吗?”吕昭反问道,“一步错,步步错。”

“陈建把金佛藏在哪里?找到了吗?”

“在陈建的家里,他把金佛藏在了财神菩萨的肚子里。”

“哦……”我又问道,“那双皮鞋,陈建的妻子认出来了吗?”

“这……他妻子没有认出来,她说,陈建的鞋子太多,她记不清了。”

“这样啊……那也没什么,反正,陈建已经认罪了。”

****************

半个月后,我和小周在望城区完成一个采访任务,返回市区的途中经过桃花小墅,我特意停下车,和小周走到大门前朝里观望,只见院子里面静悄悄的,好像已经停工了。我推了推旁边的小门,竟然虚掩着没关,我们就走了进去。

院子里堆着不少用房梁锯开的木板,隔着窗户,可以看到别墅里面的装修只完成了一部分,有很多地方还没有封板,龙骨架和电路都暴露在外面,给人一种萧瑟败落的感觉。

老陈头依然坐在老房子的台阶上抽烟,我们走进去时,他只稍稍抬头看了一眼,也没吱声,又低下头边抽烟边继续盯着眼前的地面发呆。

“陈嗲好啊。”我主动跟他打招呼。

老陈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我在老陈头的身边站定,躬身问道:“这里停工多久了啊?”

老陈头喷着烟,低声说道:“大概有十来天了吧。”

“不继续装修了吗?”

“好像不做了,两个老板都不见来,工人们都撤走了。”

我想了想,也是,陈建正在看守所里呆着,等待法院的审判。陈永也因梦园会所涉嫌违纪违法经营而在接受调查。

“那,现在就您老一个人守着这里啊?”

“又不是没守过,以前都是这样的。”老人不温不火,慢悠悠地回道。

“陈建和陈永的事,您都听说了吧?”

“没人跟我说,我也懒得去打听。”

“大老板现在被警察抓去了,就是他杀了二老板和他的司机。三老板呢,是因为他们的公司经营了一些违法的事情,也在接受调查。”我简单地告诉老陈头关于两位老板的去向。

老陈头面无表情地抬头瞅了我一眼,又低下头抽烟,嘴里喃喃念着:“我早就跟他们说过,做人要诚实……这不,报应来了吧。”

“难道他们以前做过什么不诚实的事吗?”

老陈头把烟杆在台阶上敲了敲,瓮声瓮气地说:“就在他们的妈妈走失的那天,老大在镇上打了一上午的牌,还清了赌债还赢了不少钱,被我看到了,他要我不要告诉他妈妈他又在打牌;老三也是一样,我下午打柴回来看到他坐在小溪边哭鼻子,脸上红彤彤的好大一个巴掌印。我问他是不是被人欺负了,他却骗我说是上了一天课,放学回家路上碰到小偷偷他东西,他发现了之后反而被对方扇了一耳光。其实啊,中午我从镇上回来时也看到他在小溪边玩,他根本没去镇上的学校。他呀,肯定是没钱玩电游了,去偷别人的钱反而被人打了……”他摇了摇头,“都不诚实啊,这人要是不诚实,出事是迟早的事哦。”

“是啊是啊,您教训的是。”我见老陈头起身去拿水桶,就知道他要去给桃树浇水了,于是,也识趣地告辞出来。

开车回市区的路上,却老觉得老陈头的话里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等我明白过来,竟然浑身发寒,忍不住一个激灵。我连忙将车停在路旁,正准备跟小周说说时,只见小周也蹙着眉头看向我,迟迟疑疑地说:“我怎么老觉得老陈头刚才说的那些话里有问题呢……”

车厢里的冷气越发地让人受不了了。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