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婚姻是一场丧失自我的灾难(一)

那次聚会,对于梅日兰来说,就像是闷在一个闷罐子里日久了,给自己凿开了一个透一口新鲜空气的小洞。透过气之后,她幡然醒悟:自己的婚姻也许早在六、七年前就已经死亡了,现在只剩下一个空壳而已。

聚会之后,梅日兰经常打电话跟黎依云沟通。她发现,黎依云的婚姻生活更无幸福可言,两个对婚姻都不满的昔日同窗好友,共同的话题很多,她们联系更加密切了。她们无所不谈,穿衣打扮呀、家庭琐事呀、子女养育呀,就连最隐私的夫妻**,她们都进行深入的探讨。

梅日兰其实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女人,她出身艰苦,从小辛勤劳作,与父亲一起支撑起一个家。(她的母亲倒是没有与父亲一起支撑一个家,她母亲这辈子好像就只负责生孩子,从不下地劳动。)母亲肩上的家庭重担,自然而然就旁落到了作为家中长女的梅日兰的肩上,因此,梅日兰从小养成了一种能够肩负重任、任劳任怨的性格。

梅日兰一向都很强势。结婚之后,她也是自动自觉地包揽了婚姻家庭内的全部事务,包括生孩子、养孩子、理财投资、交朋结友、亲戚来往、人情世故、里里外外等。

结婚之初,梅日兰曾经这样问过她的老公陈帆顺:“今后,你希望我们过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陈帆顺回答说:“就我们两人带着一个孩子过呀,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就要一个。三口之家,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周末就去菜市场买些应季的蔬菜、生猛的海鲜回来,弄几个美味的菜来吃吃;闲暇时间,就带着孩子去郊游……”

陈帆顺是江浙一带的人。江浙人习惯过的是一种温婉闲适,非常细致的生活。江浙人一般具有良好的审美趣味,注重生活品味,对饭菜的要求比较精致。这一点,在婚后梅日兰就领教到了。

陈帆顺对饭菜的要求可谓小巧精致。他吃每一顿饭都要有五六样菜,如果饭桌上没有摆上五六个菜,他就说这顿饭无法下咽。他要求每样菜的分量不能多,每样都是一小碟,但花样必须要多。在梅日兰一阵忙碌之后,饭菜端上来了,他就坐到饭桌前,开始细嚼慢咽,笃定悠闲地吃完这顿晚饭。

这饭菜的确是精致,可苦了做饭、洗碗和收拾厨房的梅日兰。江浙一带的男人,还会主动帮妻子做家务,但陈帆顺来广东日久了,也沾染了广东男人的大男子主义习气,他对梅日兰的劳动成功是安享其成的。

广东人勤快,一天当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劳作,很少有时间和闲暇心情去顾及每顿饭的质量。他们是一顿饭只有一个菜也吃,有两个菜也吃,有时忙不过来了,没时间去买菜,拿油和盐来拌一下饭也能吃一顿。广东人虽然不太在意每一顿饭的质量,但他们会腾出时间和金钱在过年过节或喜庆日子里,海吃一顿。这时候的饭菜,他们会做得尽善尽美。

要每一顿饭都要弄出五六样菜来伺候陈帆顺,就算梅日兰是织女下凡,再怎么想做个贤惠的妻子,她也会日久生厌,她也坚持不下去。何况她还要上班,并非全职太太。好在厂里有饭堂,最后他们全家都在饭堂里吃。只有周末,梅日兰才偶尔自己买菜回来弄弄。虽然,陈帆顺当初曾经说出要过那样的理想生活,但他自己从来也没有实施过,他从来没有去过菜市场买过一次菜,他也从来没有自己亲自下厨去弄过一顿饭。

陈帆顺是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人。他文化层次低、无甚主见、对生活无甚规划、无甚追求的人,他不做任何家庭生活的规划和理财。工作之余,他热衷于打麻将,唱卡拉ok,吃吃喝喝等娱乐活动。

也是在结婚之初,梅日兰就曾经问过陈帆顺:“今后,如果我们在这里没有工打了,你准备干些什么来谋生?”

陈帆顺说:“我会开车呀,如果失业,就去买一辆货车来搞运输吧。”

梅日兰说:“按目前珠三角这种发展速度,用不了几年,车是人人会开了,你有没有什么人家不懂只有你懂的技术?也就是,你有什么过人之处?”

陈帆顺想了半响,也没想出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说到过人之处,他的确没有。最后,他被梅日兰逼问得老羞成怒了,就说:“哎呀,车到山前必有路嘛,你这人怎么啦,老是咄咄逼人的。难道我们会饿死吗?这么多人都不见有饿死的!”

“我不是逼你去干什么?我们也未必会失业,但是人生要有发展,要有规划呀,你不能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完这辈子吧!”

“是呀,我没什么远大的理想,我干不了什么大事。你有本事你就去规划呀,就去发展呀。”

梅日兰见陈帆顺马上就要发火了,她只好闭嘴了。以后,她再也没有向陈帆顺提及过人生规划这等事了。

家庭中男人应该做的事,陈帆顺也几乎都不主动去做,梅日兰多次催促他去做,他有时也仍旧不去做。梅日兰是个勤快的人,她不能容忍拖拖拉拉的作风,很多东西她本来不会做,但丈夫的半吊子性格逼着梅日兰只好自己拿起来做了。

例如家中的水龙头滴水了,梅日兰一开始就叫陈帆顺去买个新的水龙头回来换,但陈帆顺好像对梅日兰的话听而不闻,几天之后,仍不见他有所行动。水龙头滴水滴滴答答的,让梅日兰很烦,她一刻也忍受不了。梅日兰见陈帆顺没去买水龙头回来换,她就自己去把水龙头买回了。陈帆顺下班回来后,她就叫陈帆顺去换水龙头,可是陈帆顺说下班很累,午睡醒来再换。可是午睡一醒来,陈就又去上班了。下午下班回来,吃过饭,梅日兰让他换,他就不耐烦了,说:“不就是个水龙头,用得着这么催吗?我等一下就换。”

梅日兰也来气了,她声音提高了八度说:“等等等,还要等多久?换一个水龙头就这么难吗?”

陈帆顺是个软硬不吃的人,他见梅日兰生气了,他也气鼓鼓的,更不愿去换了。这时,一个电话打来,陈帆顺就飞出家门,又去唱卡拉OK了。

气急败坏的梅日兰一气之下,打电话给家政公司找人来修。梅日兰一个电话打过去,马上就来人了,几分钟就换好了水龙头。从此以后,家中的一切事务,陈帆顺都不用过问了。

到最后,她终于明白:她完全不用靠丈夫,也一样能够把每样事做得事事出色,事事完美。就这样,这个家庭就慢慢地一切操控于她了。到后来,也许陈帆顺也享受她的能干,习惯于她的操控了。究竟是梅日兰的能干纵容坏了她的丈夫,还是她的丈夫的懒惰无能逼着梅日兰变得越来越能干?真是很难分辨得清楚。

梅日兰刚来到位于深圳市郊的这个工厂打工,人地生疏,认识了这个后来成为她丈夫的人——陈帆顺。

他是抛弃了原来的女朋友来狂追梅日兰的。三个月来,他天天守在梅日兰的宿舍里,约梅日兰去逛街,但梅日兰一直没同意和他去逛街。梅日兰对他从没有心跳的感觉,因为他跟她理想的类型对不上号,他身材不够伟岸,仪表不够整洁。

梅日兰向来最讨厌男人留胡子,可陈帆顺却偏偏留着两撇山羊胡子。那胡子还不像阿凡提的胡子那样,向嘴角上面翘起来。翘起来的,还有型有款,可他的山羊胡子却是向嘴角下面耷拉下来,只给人邋遢的感觉。他真不是可以令梅日兰心动的类型。

然而,梅日兰最终选择嫁给他。一是迫于他的狂追猛打,二是一个女孩子在异乡打工,很难抵挡寂寞的侵蚀,在他攻势猛烈无法抵挡时,梅日兰就只好答应和他出街,而只要她一答应和他出街,他就算是冲开了一道决口,然后他趁热打铁,打蛇随棍上,梅日兰就只有和他走到一起了。

婚后,随着子女们的出生,梅日兰就更不去理会自己理想中的爱情了,可能是这种意识的苗苗业已死亡。是这次万恶的该死的同学聚会,让梅日兰沉沉睡着的自我意识、爱情梦想猛然醒过来,梅日兰竟然要重温并寻回自己的青春岁月和爱情梦想。

直到现在,梅日兰才明白,婚姻必须是以焚毁个性的“珍宝”为代价的,婚姻是一场丧失自我身份的灾难。这么说来,梅日兰的婚姻的确是一场她自己制造的人为的灾难。

梅日兰婚后九年,一共怀过七次孕,打掉四胎。生下三胎——两个女孩,一个儿子。除了头大的女儿最小的儿子是她最想生的,中间的女儿是在想打掉和舍不得打掉的犹豫之中生下来的。

以前的梅日兰,由于受父母的影响,思想非常传统,她一定要为夫家生到一个儿子,以继承香火,否则就觉得自己断了丈夫家的香火,万分对不住丈夫,粤西女人就这副德性。

她甚至肯以性命相博,也要为夫家诞下儿子,这是梅日兰自认为为人妻为人儿媳的最大责任所在。所以她不惜以身体健康作为代价,奋斗了将近十年的时间,终于为夫家生下了一个儿子,使夫家的香火不至于断绝。

梅日兰之所以有种思想,是因为她家乡所有的人都是这种思想。在她的家乡,那些男人们,如果自己的妻子没为自己生到儿子,就会不惜一切血本,甚至痛下决心跟原配离婚再娶,也是要生到一个儿子;有些有一点钱的男人,就会不选择跟原配离婚,而是在外面包二奶为他生儿子,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