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了这沈浩的院子,柳小桃肆无忌惮的直接冲进了屋子,脚一伸,就是将这双破鞋给抖了下来。

端着这明显被削掉了一角的鞋底,手一松,两只绣花鞋噗地坠地,仰面一躺,“我就知道那温姨娘有问题。”

沈浩沉眉,不说话。

见着这柴嬷嬷托着茶水进屋,柳小桃又是拉着柴嬷嬷问道,“除了这双鞋子,还有哪些东西是那个叫环什么的,哎呀,就是那个温姨娘的贴身婢女送来的?”

柴嬷嬷一惊,慌忙回道,“温姨娘今个早上遣了环儿姑娘送来的东西可多了,那苏州的缎子,藏宝斋的首饰,台州的砚台……。”

“停停停,”柳小桃摆手端了柴嬷嬷如数家珍一般的报告,眼一斜,“砚台?她送砚台做什么?她难道知道我压根不会写字吗?”

这话,说得好气没气的,就似被嘲讽了一般。说罢,又是哆哆嗦嗦伸出刚修好的食指指甲,抖了两抖,道,“把她送的东西,都,都,都收起来,不要随便用。”

“人家可不是傻子,”一旁的沈浩边是悠然地端着本账本看得仔细,头也不抬的回了句,“不会在每件东西上都动手脚的。”

柳小桃一转头,带着找到知己一般的兴奋,“你也觉得她有问题。”

沈浩略一抬头,又是沉了下去,“少惹她就好。”

少惹她?这可不是柳小桃的性子,再者说了,自己如今是收人好处,替人消灾,若是这小侯爷真心是想让自己赶走这三个姨娘,怎么能不去惹呢?

柳小桃轻手轻脚地蹭到沈浩旁边的圆木椅上,脑袋一探,戏谑道,“你该不会是,舍不得了吧?”

“你……。”

“我看也是,”得意几分,柳小桃二郎腿一翘,身子一昂,“我看那小美人长得也是个如花似玉,要是我是男人,莫说下手了,就是这小美人受了丁点儿的委屈,我都巴不得拿命来赔,拿心来救,你说,是吧。”

柳小桃本是秉着八分的把握,猛地被这沈浩闪着寒光的眼一瞪,一个激灵就是捂着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是……。”

“断袖”二字还未说出,沈浩就是扳着脸,将这账本一摊,缀着手,就是一副逐客的样子。

柳小桃头一伸,还想瞟一眼这账本是何,莫白却是在旁拱手一请,“四姨娘,请吧。”

指的,是这大门口的方向。

都说这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如今柳小桃倒是觉得,这大户人家里头才真真是翻脸比翻书快。

不过沈浩到底还是没有亏待自己,不仅给自己寻了处好院子,据说那院子门口的黑底牌匾上的一团漆金的鬼画符还是这沈浩亲自提笔书写的,柳小桃认不得字,一旁刚指来伺候自己的贴身丫鬟明月告诉自己,那四个字是“含香水榭。”

“好名字,当真是好名字。”柳小桃附和地拍着手尴尬一笑,就此免除了这侯府新进的姨娘大字不识的尴尬。

明月是个好丫鬟,更是个好姑娘,又是一副圆脸憨厚的模样,扶着柳小桃进了里屋,还怕这柳小桃心里有梗,开口劝道,“姨娘别是多心了,这二姨娘也是从乡村里出来的,不仅不识字,还没得姨娘懂礼,没得姨娘讨小侯爷欢心呢。”

柳小桃嘴角一翘,“方才你一眼就识得那牌匾上的字,明月,你可识字?”

明月这丫头霎时就不好意思了,低着头道,“小时候略识得几个字。”

“诶,略识得就是识得了,你们这些认得字的文化人都爱谦虚,我懂的。“柳小桃抚掌而笑,一副深谙此道的样子。

倒了半盏茶,食指一沾茶水,凭借着方才浮光掠影那么一瞟来的记忆,一笔一划地写着刚才偷看那沈浩账本得来的些许字眼。

柳小桃写得极认真,明月看得也是极认真。

“你说,这两个字,怎么读?”

桌上清晰可见的水渍衬在这梨木上漆的茶几上,不甚明晰,可这两个“又”一个“木”字的简单笔画倒是好认。

“回姨娘,此为‘双木’二字。”

“是什么?地名?还是什么东西的名字?”

“不知。”明月皱着眉头,抿着嘴。

“真不知?”柳小桃调高了音调。

“想起来了,”明月一个激灵,“小侯爷曾近开过一间小铺子,名字,便叫做‘双木堂’,姨娘问的可是这个?”

“双木堂。”柳小桃便是嘀咕着,便是点着头,一副深思的模样,忽而一拍桌面,“走,咱去看看。”

姨娘之命,明月这个小丫头不敢不从,含香水榭方才收拾好了东西,下人们见着这四姨娘就是携了丫鬟要出去,个个都是点头哈腰。

柳小桃笑得灿烂,自己过去,一个卖鱼的小丫头,哪里受过如此客气。

“妹妹这是要出门?”远远的一声,婉转动人,绕梁而来。

不消抬头,柳小桃就知道,这来者,是温姨娘没错了。

早些才是在自己的鞋子上做手脚,如今,却就是亲自而来了。

脸一黑,正想发难,却想到这断袖小侯爷告诫自己的“少惹她”三字真言,脸色一转,反身一句“姐姐来啦。”

这一声,真真是,妩媚动人,酥麻了这一院子刚打苞的挂花。

跨过门槛,绕过回堂,这温姨娘步子踱得是婉婉风华,柳小桃腰肢一摆,也是含笑烨烨。

自己在戏本子上听过的大户人家姬妾间斗气争宠的步骤是怎么来的?

柳小桃拼命地回忆。

“姐姐如今也有空来我这小院子?”第一招,先发制人,问其来意。

“看着妹妹早上摔了一跤,做姐姐的放心不下,特意来看看。”温姨娘侧身,又是瞥眼示意身后环儿捧着的两双绣着**和金蓝葵的绣花鞋,做工是上好的,料子用的也是上好的,平常女子,看着,都会喜欢。

“哦,今早上啊,哎,都怪妹妹自己不小心,疏忽大意,你说,这平日里贴身的东西都出了问题,这往后啊,都得多个心眼才行,若不然,以后不知被哪个人害了,都不知道,姐姐你说?是不是?”柳小桃捏着手帕,学着大家闺秀一抿樱桃小嘴,此乃第二招,杯弓蛇影,指桑骂槐。

话已经说得有些尴尬了,温姨娘也是无话可接,僵着脸,腆着身子,低声只一句,“我这绣花鞋,是娘亲从青州最好的那家铺子里带来的,一直舍不得穿,如今……如今……。”

“好了好了,我收下便是。”柳小桃与温姨娘周旋下来,只发现这温姨娘无论从神情还是语气,都和早上见到的有着云泥之别。

早上那个,虽然话语依旧婉转,可是那话里带刺,字字珠玑,一字一句,都似筹谋已久,只等看自己洋相罢了。

可傍晚这个,却是一副文弱委屈样,柳小桃一直信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傍晚这个温姨娘看着不错,索性手一摆,解决了这娇弱姨娘的委屈攻势。

“妹妹懂我就好。”温姨娘微微抽噎的模样着实,招人怜悯,那轻轻抖动的小香肩,更是要了柳小桃的命似一般。

“呵呵,没什么,呵呵呵呵。”柳小桃扯着老脸一路傻笑,心里只是嘀咕,这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何,这不过几个时辰,性子竟然可以差得这么大。

“若是妹妹不嫌弃,我那海棠苑,还备了些小酒小菜,是今年新进的桂花酿,不醉人,妹妹可要来试试?”温姨娘脸上还带着泪痕,眼里却是满怀的期待。

“不不不,不用了,”柳小桃连忙摇头摇得跟个破浪鼓似的,指了指日头,“我还得出去呢,还得出去。”

“出去?那妹妹的令牌可得带好了,若是丢了,回来可就麻烦了。”温姨娘好心提醒。

“令牌?什么令牌?”

“出府的令牌啊?妹妹难道不知道?侯府,可不是想出就出,想进就进的地方,妹妹没有?”

柳小桃老实的摇摇头。

“那老夫人的手谕呢?有那个,一样的。”

柳小桃又是傻愣愣地摇摇头。

“那……,”温姨娘慢慢地拖了个长音,终于是说出了柳小桃最不想知道的结果,“妹妹,你今个,恐怕,是出不去了。”

砰地一声,柳小桃一掌就是拍在了这大理石的石桌上,眉宇间画了个重重的“川”字,牙关摇得咯吱咯吱响。

夕阳无限好,只是出不去。

残阳的余晖似金色的缎子一般铺展开来,笼得巴陵城一抹神秘醉人的色彩,洞庭湖这时候,定然也是渔歌**漾,吆喝声遍地,只可惜,柳小桃已经听不到了。

柳小桃看着这侯府院子里头精雕细琢出来的盆景石台,温姨娘早早地回去了,下人们也各自干各自的活去了,自己如今独有明月陪着,却依旧感到不自在,不洒脱。

“明月!”柳小桃大声一喝,吓得明月连忙垂首候着,吓得这梧桐树上的乌鸦都跳了两跳。

似憋了许久,柳小桃才是深吸一口气,脸色突然一变,眉毛眼睛倏地就是皱成一团,一副极为痛苦的样子。

“快,快,快,给我揉揉,方才那一掌拍猛了,痛得我的心肝脾肺肾啊……。”

“来了,来了”,明月连忙就是抓着柳小桃那只通红略肿的手,小心的吹着气,细心的揉了起来,边揉边劝,“姨娘何苦发这么大的脾气,不能出去也罢,外头那么乱,在侯府里岂不是更好。”

“我哪里是在气不能出去,”柳小桃憋屈地偏过头,小声嘀咕道,“我是在气,这断袖小侯爷写契约的时候,明明也该让我知道,这侯府,竟然,还这般不自在,连出个门,都还这么难。”

“断袖?契约?”明月揉得认真,没有听清,独独隐约听得两个词,不解道。

“罢了,罢了,不提这些。”柳小桃松开了明月的小手,自顾自的捏着手腕,看似无意的问道,“我就是奇怪,为何,这温姨娘的性子会一下,变得这么好?”

“温姨娘的性子,一向很好啊。”

“怎么可能,”柳小桃正是欲对着这石桌来一掌,忽地想起方才的教训,一收手,嘴上依然道,“我是说,这人总有个脾气,难不成,这温姨娘就是个观世音菩萨,还能普度众生,不喜不悲了?”

“姨娘,明月方进侯府,和温姨娘也不甚熟悉,当真,不知道。”明月是个老实孩子,一双桃花眼睁得大大的,都似要睁出了水来一般。

“行,你不知道,我不会逼你,”柳小桃倒是大气坦然,可不一会儿,这肚子里的坏水又是窜了上来,一挑眉,“我知道谁一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