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所有人都适用于这种做法。但不可否认,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苏浩友善可亲。

他们经历过死亡,亲眼目睹家人和朋友变成丧尸,自己却无能为力仓惶逃亡。这种在混乱和死亡威胁下突然出现的友善,让他们在诧异之余,感受到很久没有体会过的温暖。

第一次接触产生的认同感极其重要。

善或者恶,喜欢还是厌恶,往往被第一意识决定,在大脑思维里占龘据判断重心。

当然,这种感受会随着时间、事件、经历等种种因素产生变化。但主体意识在这一时期的决定性很难被动摇。

就像两个陌生人相亲,眼睛通过美貌或者丑陋的外表产生好恶。接下来的谈吐可以辨别修养和说话习惯。至于品性、爱好、兴趣……这些东西需要更多时间,更多的接触。

周辰对黑色颗粒的研究,已经深入到通过数量对比判明身份的阶段。

“工蜂”不会对“蜂王”产生叛逆心理。

苏浩需要做的,就是在一个月检验期内,让所有接受过血液注射的人对自己产生认同感,把他们变成“工蜂”。

很简单,也很困难。

有了第一批投降的人,就有第二批、第三批……

无人领龘导,外面有丧尸,逃路方向被彻底封锁,营地里储备的食物最多只够吃一个星期……只要不是彻底绝望产生自杀之类疯狂意识的人,都会自然而然选择投降。

五天以后,最后一批投降者走出营地。

他们告诉苏浩——营地里还剩下七十一个人,都是“盛飞”集团从病毒爆发前就开始集训的核心成员。

这些人非常固执。他们相信北方总部一定会派增援部队过来。到时候.

曹蕊和欣研各自带着一个小队,从两个方向杀进营地。

强化人对普通人,对方也不是正规军,这一战毫无悬念,防守者一触即溃。

苏浩搬走了营地里有价值的所有东西,连战死者身上的武器弹药和残留食品也没有放过。

他收获巨大——各种物资加起来总量超过上万吨。即便加上投降人员,仍然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消耗。

有两千六百多人选择投降。

苏浩给每一个人都注射了自己的血。

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会成为真正的“工蜂”?

一百?

一千?

还是全部?

这个答案未知的问题令他时刻保持警惕。如果因为自己某些方面不慎失节,导致已经有了部分认同感的投降者出现反感,那么真的是得不偿失。

未来,有很多时候可能无法对每一个人进行仔细甄别,只能用这种方法大批增加“工蜂”数量。

这相当于实验。只是连苏浩自己,也无法判定成功率究竟有多少?

一个月,就能知道答案。

陈彦霖站在窗前,默默注视着远处地平线上那抹即将被黑夜吞没的暗淡微光。

墙上的旧挂历已经扔进垃圾堆,新挂历仍然还是大红色的喜庆封面。“恭贺新禧”四个变体字构成漂亮的团花形状。两个满面堆笑的娃娃站在两边,拱着手。他们笑容发腻,像傻呵呵的白痴。身子肥胖滚圆,像过年时候杀了吃肉的猪。

现在是2021年,今天是1月6日。

这个日子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数字排序。

地球仍在环绕太阳旋转,月亮阴晴圆缺还是跟女人来大姨妈那样准时。

然而,城市里再也看不到密集的灯光,没有繁华漂亮的街景,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彻底成为历史。盘绕在人们脑海和眼睛里最直接的东西,就是腐烂发臭的尸骨,堆积如山的垃圾,落满积尘或面目全非的废弃车辆。

还有.——条条曾经象征人类辉煌文明的公路,如今再也看不到什么希望

陈彦霖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刚吸了一口,忽然觉得没来由的一阵繁杂。于是把香烟折断,从指间滑落。

“你就不想对我说点儿什么吗?”

这句话并非自言白语,而是质问站在身后的鲁正雄。

警卫局办事效率很高————除了鲁正雄和肖琳,涉及军官资格转换晋升令压制事件的所有人员,总共有四十七名。

其中,军方二十一个科学院方面二十六个。

他们大多是技术和人事部门主管。军方涉案人员全部都是校级以上军官。有两个还是正在考察期间的待晋升人员。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他们将于今年八月份晋升为少将。

鲁正雄坐在办公室中龘央的椅子上。

他身上的军服破破烂烂,很多地方透出被血迹浸透又晾干的黑色痕迹。眼角有明显的青肿,上嘴唇干裂得厉害,露出鲜红的肌肉组织。戴着手铐,嘴角有干涸的血痕。他一直低着头,神情呆滞地看着自己的脚。只是偶尔在陈彦霖没有察觉的时候,才会从眼眸深处迅速闪过隐晦的仇恨。

在调查军内事务方面,警卫局拥有无人质疑的绝对权力。

刑讯逼供这种事情司空见惯,鲁正雄自己也是在籍军官。

陈彦霖是一名将军,来自上位者的震怒比任何催促都有效果。

鲁正雄被一句“请配合调查”抓进警卫局审讯室的时候,就差不多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在这种时候该如何应对。

所以,面对如机器人般冷漠无情的警卫军官,他毫无保留说出了所知的一切。尽管如此,那些人仍然没有想要放过他的意思。

鲁正雄被打断了十二根肋骨,胳膊和大腿被滚压机碾成粉碎性骨折。这种足以致残的伤害仅仅只是想要刺激中枢神经,让他感受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就在他奄奄一息,觉得可能要被枪毙的时候,却被警卫军官送进重症监护室,通过**治疗的方法,迅速治愈断骨。

在外人看来,警卫局是一个极其残暴冷酷的组织。

这种令人不寒而栗,本能感觉到畏惧的威慑效果,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残忍的审讯手段。他们从来不会把嫌疑人弄死而是用各种办法折磨肉体,摧垮精神意志,再用高科技医疗使其恢复……总而言之,从警卫局出来的人往往只有皮外伤,身体状况良好,却再也没有人类应有的情感和意识。

像鬼,或者没有灵魂的肉体躯壳。

“谁给你的权力擅自接收非军籍人事管理档案?”

“你有什么资格延误晋升文件的有效时限?”

陈彦霖依然没有转身。他再次发问,声音里已经带有明显的怒意。

“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将军已经不是在问,而是在吼。

鲁正雄丝毫没有动作。

他仿佛聋了,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陈彦霖身上释放出来的熊熊怒火

“我.……我是甲类体质。”

过了近五分钟,鲁正雄才慢慢抬起头,睁大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用鬼一样沙哑的声音说:“几年前体质检验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这意味着什么。抽血、化验、身份和基因对比……然后我被调到西安基地,军衔和职务都升了一级。那个时候我很高兴,还跟几个朋友出去痛痛快快喝了顿酒……现在想想,我实在太天真了。”

陈彦霖转过身,背着双手,用冰寒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

鲁正雄继续自己漫无目的的话:“我有老婆,她很漂亮,是当地的播音员。我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上初一,每次考试从未下过九十五分。我打算着,再上干几年就办退伍,到地方上弄个处长之类的职位。以后中、高考的时候,弄孩子个好学校会更方便一些。老婆很赞成我的想法,我们俩凑了一下家里的钱,差不多有六十来万……”

“钱,有屁用。”

“位子,也是假的。”

鲁正雄茫然地看着陈彦霖,然后低下头,把脑袋深埋在双手之中,用颤抖的声音说:“她们是乙类,乙类体质。从未有人告诉过我这些,我不知道甲类和乙类的区别。我只知道去西安就能升职晋衔,却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想想……我真的很傻。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天上掉馅饼之类的好事。既然得到,就肯定必须付出。这代价太大了,我完全被蒙在鼓里。文莉、玲玲……我,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啊——”

他摇晃着头,嚎啕大哭。

他没有解释与肖琳之间的发生的事情,警卫局报告里已经写得很清楚,无需多说。

他只是在发泄,在悔恨。

泪水从指缝间渗透出来,被牙齿紧紧咬住的嘴唇边缘发出“呜呜”的哽咽。鲁正雄不断用手揪起头发,拼尽力气狠狠地拔。

陈彦霖冷冷地看着这一幕,脸上掠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苍白。恨怒和森冷逐渐从目光中消失,变成一抹淡淡的悲哀。

鲁正雄的遭遇不是个案。

有很多人都有着与他相同的遭遇。

军队是整个转移系统最庞大的一部分。军工企业、研究机构、钢铁、机械……全国五分之一的人都接受过体质检测,甲类和乙类比例大约各占百分之五十。考虑到食物和免疫药剂产量等因素,绝大部分人都被抛弃了。

陈彦霖十多年前就认识鲁正雄。那时候,他是一个很不错的军官,合格的军人。

环境能改变人,悲惨的遭遇会摧毁人的意志。

最亲密的家人都死了,独自活着……与其说是幸运,不如说是折磨。

按照和平时期的观点,鲁正雄其实没有做错——无论肖琳的人事转换,还是苏浩的晋升手续延误,都合乎军内正常手续流程。如果没有人发现,这些事情做了也就做了。最多,补上一份额外说明,再重新走一道程序就是。

陈彦霖无法容忍这种上下其手的行为。

尽管鲁正雄值得同情,却不能得到宽恕。

“你有二十四小时交接手上的工作。然后……去六十八师报道吧!”

东部前线的战争异常惨烈。虽然有免疫药剂遏制了病毒扩散,所有士兵都注射过一阶强化药剂,却依然有相当程度的伤亡。

沿海城市人口比例远远超过内地,庞大密集的城市群限制了装甲部队大规模机动,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建筑把炮弹威力降至最低。空军试投过几次云爆弹和中子龘弹,几乎没有什么效果。头部是丧尸唯一的要害,破坏内脏对它们毫无影响。哪怕手脚炸断,这些悍不畏死的可怕生物仍然可以像松毛虫一样蠕动。

东部方向集中了四个重装机械化师。六十八师只是其中之一。

陈彦霖把鲁正雄调到前线的用意很明显——要么戴罪立功,要么战死。

现在是非常时期,军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人员补充。除了无可赦免的重罪,一般情况下的违纪、偷盗、诈骗、强奸之类罪行都可以被赦免。作为必须付出的代价,罪犯将被编入前线搜索部队。他们配备的武器均为格斗刀或长柄战斧,没有枪械。城市突入作战需要大量士兵与丧尸肉搏,伤亡极高,却多少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鲁正雄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

他转过身,神情呆滞地看着陈彦霖。

没有暴怒,也没有哀求,就像失去主动思维,完全依靠本能行动的丧尸

两个人在沉闷的气氛中默默对视了近半分钟,鲁国雄蹒跚着腿脚转过身,朝大门方向走去。

他其实很想说点儿什么。

可说与不说之间没有任何分别。

除了服从和接受,根本没有第二条路。

房门轻轻开启,又轻轻合拢。

陈彦霖面无表情地走回办公桌前坐下,不由自主揉了揉酸胀的眼角,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按下桌面上的电钮,正前方立刻升起一道宽大的显示屏。短暂的电子干扰过后,屏幕中龘央出现了一个身材肥胖的老者。他的头发稀疏,几乎秃顶,肥大的肚腩把制服高高撑起,鼓胀程度就像八个月的孕妇。他神情威严,胸前排满密密麻麻的履历表,肩膀上赫然佩戴着令人畏惧的中将军衔。

他是41集团军司令许仁杰。

“那件事处理完了?”

屏幕上许仁杰神情平淡,就连问话的口气也带有几分颐气指使的成份,毫不顾忌陈彦霖是集团军内第三号人物。

陈彦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他慢慢点了点头。

“我跟六十八师的老张说好了,小鲁过去就直接充入三十七搜索中队,担任队长一职。让他在那边锻炼几年,好好认识一下自己的错误。”

许仁杰“呵呵”地笑着,仿佛是在说一件无关轻重的小事情:“我把另外几个人都关了禁闭,警卫局那边已经把事情经过调查清楚……老陈啊!依我看,这件事差不多就算了,没必要继续折腾。”

陈彦霖安静地坐着,面色沉稳,心里却不断冒出炽热的愤怒火焰。

他努力压抑着,尽量不让这些负面情绪迸发出来。

早在两周以前,警卫局就提交了整个事件的调查报告。就在陈彦霖准备按照名单抓捕所有涉案人员的时候,集团军司令部却把其中大部分人接走。然后,司令许仁杰告诉自己——这些人由他来进行处置。

所谓的处置,仅仅只是关几天禁闭。

大部分涉案者都是许仁杰的亲信。这些人掌握着集团军内各个重要部门。许仁杰把他们带走的用意很明显——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势力收到半点威胁,更不可能因为陈彦霖的愤怒收到削弱。

但不管怎么样,表面上的关系仍然需要维持。抛出一个鲁正雄,已经是许仁杰的最大让步。

在集团军内部,陈彦霖没有掌握多少实权。

他很想做一个正义执行者,却没有占绝对优势的拥护力量。

许仁杰的意思已经足够清楚——这件事结束了,不要继续追究。

陈彦霖双手摆在腿上,狠狠握紧,脸上表情却依然保持平淡。

“那份晋升令,我想另外发一份新的。”

他控制着想要砸碎眼前屏幕上许仁杰那张烂脸的冲动,平静地说:“那个叫苏浩的年轻人在生物研究方面很有建树。我们需要这种人才。按照正常程序,上一份晋升令已经自动失效。我想另外再发一份新的,把他直接提为上尉。”“这不可——”许仁杰断然否决陈彦霖的提议。刚刚说完这句话,他已经发现自己的语气过于冷厉,于是迅速变换的稍微缓和一些:“这不合规矩。从军外调人,需要人事部门进行身份检验和能力评估。我看过李道源从KD03发过来的资料,那个叫苏浩的家伙只是普通的幸存者。没必要在他身上白白浪费一个军官名额。”

陈彦霖很清楚许仁杰为什么要否决自己的建议——对41集团军高层而言,苏浩几乎是个陌生人。没有把握将其当做亲信的情况下,许仁杰一般不会在晋升令上签字。

如果是普通士兵,那么问题不大。

军官,就意味着必须分出一部分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