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

遥梦四十年

1

翠喜突然浑身发烫,躺在**盖了两床被子仍在不停地发抖。美娟让老蒯把同济堂的黄先生请来,吃了几服药,又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几乎将被子都溻透了。就这样又过了几天,翠喜再睁开眼时,似乎就清醒过来。这天上午,美娟来看翠喜。翠喜的脸色似乎红润些了,眼睛里也有了光。她见美娟进来就说,大嫂,我已经好了。

美娟说,好了也要再躺一躺,你现在身子太虚了。

翠喜说,我想……今天去凡华的坟上看一看。

美娟说,再过过吧,养一养,去坟上不急的。

翠喜说,我昨晚梦见凡华了,想去给他烧点纸。

美娟只好说,那就多穿些衣裳,我让老蒯去备车。

凡华的坟上已经草木葱茏。翠喜跪下烧了一阵纸,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却没有掉一滴眼泪。美娟在一旁看着,待翠喜烧完了纸,又让杏花搀着她在坟上拜了拜,就扶上车回来了。

车到孟府的门前,美娟刚刚下车,杏花哭着走过来。

美娟问,怎么回事?

杏花说,二少奶奶她……

美娟连忙走过来,只见翠喜端坐在车里,面容安详,已经辞世……

晚上,凡浩等在书房里。老蒯进来说,大少爷,洪武师傅他们回来了。洪武随后进来。凡浩立刻问,怎么样?洪武说,我们去晚了一步,王永昌已经让洋人送到天津去了。

凡浩听了有些意外,洋人送王永昌去天津?

洪武说,说是送,其实就是押去的,开平公司这一阵出了这些事,鲍尔温怕上司怪罪,就把所有的事都推到王永昌身上。天津墨林公司那边果然相信了,一怒之下要滦州官府衙拿王永昌治罪。滦州府衙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接手,索性就推到天津衙门那边去,估计王永昌这次去天津也是凶多吉少,不要说天津衙门,洋人也肯定饶不了他,恐怕是有去无回了。

凡浩说,这也便宜了他!再过几天就是盂兰盆节了,我本想,拿他去祭坟的!

洪武忽然想起说,哦,大少爷,我刚才回来,在门外的大街上看到燕先生了。

凡浩连忙说,向楠?他为什么不进来?

洪武说,他是故意等在门外的,担心进来又给你添麻烦,让我告诉你,他在码头上等你。

凡浩说,好吧,我现在就去。

凡浩在这个晚上和洪武一起来到码头,等了一下,向楠就从黑暗里走出来。凡浩一见向楠立刻说,向楠兄,你怎么还留在滦州,现在来这里太危险了!

向楠笑笑说,越是危险的地方,才越安全。

凡浩问,你的伤,都好了?

向楠说,已经好了,我这次是来向你辞行的,我要去南方了。

凡浩说,好啊,你走得越远越好,只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向楠说,也许……不会太久。凡浩兄,这是一个多事之秋啊,现在虽然已经成立了北洋政府,可是局势不稳,军阀混战,你在滦州这里也要格外当心啊。

凡浩点点头说,我们彼此珍重吧。

2

凡浩接到周学熙让人送来的信已是下午,立刻匆匆赶来周府。

周府的院子里静静的。晚秋的阳光洒在庭院里,微风已经有些萧瑟。凡浩来到周学熙的书房。周学熙正站在自己的书案前。他神色疲惫地抬起头,看看凡浩。

凡浩慢慢走过来说,周大人,您……不舒服?

周学熙沉重地说,凡浩,事态有变啊!

凡浩问,怎么?

周学熙说,现在直隶总督已经换过几任,自前一任总督端方大人被朝廷革职,继任的总督陈裔龙大人一向与我交好,尤其在滦州煤矿的事上,他一直是庇护的态度。可最近,陈大人突然向朝廷告病,事实上……也就是辞官了。

凡浩问,陈大人,为什么要突然辞官?

周学熙说,这就要说到根源了,现在滦州煤矿已经让开平煤矿无法生存,英国公使朱尔典索性撕破面皮,要挟朝廷要用枪炮解决滦州矿的问题,而最近滦州偏又刚刚举事,朝廷深感不安,现在连袁世凯大人的态度也变了,已经应允洋人,此事可以重新商议。

凡浩问,重新商议,是什么意思?

周学熙摇头叹息说,意思自然不言而喻,滦、开媾合啊!据我得到的消息,朝廷已经初步答应,可以采取滦、开合营的形式,这一来我们不仅要前功尽弃,还等于是为他人做了嫁衣!陈裔龙大人也正是不满朝廷这样的态度,才告病辞官。可陈大人一走,滦州煤矿也就彻底没有了庇护……周学熙说着连连摇头,凡浩,我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啊……

凡浩想一想,

问,周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

周学熙说,我今天准备把滦州煤矿的各位股东请到河头花园,就是想和大家商议此事,滦州煤矿发展到今天这样的规模不容易,不能任人宰割,我还想做最后一搏!

凡浩说,对,大不了鱼死网破!

周学熙将一张写好的讲演稿推到凡浩的面前。凡浩拿起来,读道:

各位,我今天之所以把大家请来这里,说这番话,就是因为,这个地方离洋人最近!我就是要让洋人听到,听清楚我现在的态度!滦州煤矿是滦州人的煤矿!何去何从,只能由滦州人自己决定!任何外夷想左右我们,都绝对办不到!况且开平煤矿也本是我大清国矿产,外夷现在得陇望蜀,妄图要挟我大清政府,今天在这里,缉之向各位郑重声明,我以一个滦州人的名义,倘若迫我媾合,缉之唯有以死相拼……

凡浩读到这里,慢慢抬起头,看着周学熙。

周学熙唇边的胡须微微颤抖着。他突然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吾指虎须 冒万难 创办滦矿 几濒绝境 而今仅成联营之局 非吾愿也

凡浩抬起头,看着墙壁上挂的一幅新写的中堂,开口念道:

孤忠唯有天如我 万事当思后视今

周学熙喃喃着,万事当思……后视今啊……

凡浩走过来,抓过案上的笔愤然疾书: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

写罢,掷笔而去……

周学熙看着凡浩刚刚写下的,还汪着墨晕的字迹,仰天悲呼: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叹我泱泱大国,山河破碎,奸佞当道,列强觊觎,资源尽失,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满朝文武无一发难,精兵枭将乏人振臂,竟逼得一介书生以卵击石,大厦将倾,大厦将倾啊……说着,一口血喷出来,落到纸上,如一朵梦境中的花绽放开来……

一九一二年一月十九日,周学熙最后一次主持滦矿和民营滦矿特别会议,被迫签署开平、滦州两公司联合经营协议。从此,开滦矿务总局成立。周学熙和孟凡浩等爱国实业家的“收开”梦想终告破灭……一九五二年四月,英国人撤离开滦,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正式接管。开滦煤矿才重新回归祖国怀抱。从此,走上一条振兴发展的康庄大道。

周学熙、孟凡浩们的百年梦想,终于得以实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