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之间

夏日的陵江是温柔的,海风从不远处吹来,徐徐地、咸咸地。九月的青石板路,在冰凉的海风吹拂下,慢慢地退去炎热,让这座海岛小城一直保持着舒适的温度。尽管陵江比内地的许多城市都靠近赤道,但许多年来,像武汉、重庆、南京这样炎热的火炉“美名”,却从未降临在它的头上。

尽管如此,在盛夏的这个时节,张海原还是感觉有些喘不过气儿来。他刚刚从宿舍里跑出来,只有在走廊外面的唐墨来得及拦了他一下,但毫无作用。他已经渐渐失去理智,头脑里混浊一片,偶尔清醒的时候,也忘记了自己将要去哪里。似乎是想要去踢球,但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对他喊:“化妆了吗,没化妆你出去干什么……”

“我是一个男人,化什么妆!”他愤怒的叫喊,眼睛睁得大大的,狠狠的瞪视着前方。路上的学生们全都回头看他,有的女生捂着嘴惊恐地尖叫,那眼神像是在看神经病。张海原凶狠地回视着他们,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争辩、抗议。然后他咧开大嘴,生硬地笑了起来……

前方是海外教育中心的教学大楼,它建在一座山岗上,左面是高教所,右面是几棵龙眼树。张海原忽然发现自己对此地很熟悉,他的眼神穿透了那高大的建筑,看到了山岗上一排低矮的石房子。那几株龙眼树也变得十分高大,或者说,低矮的房子衬托出了它的高大,实际上它们并不像今天这样茂盛--这龙眼树活了好多年了。

“可是我为什么知道呢?”张海原迷茫地仰起头,目光穿透繁茂的树冠,看到的是蔚蓝的天空。

海外教育中心的大楼又消失了,那一排石头房子前面,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衣蓝裙的女学生……哦,是这样的一个女学生啊,民国时期?五四运动?不管怎样,很容易就能看出她是一位学生。只是,应该是很多年前吧?她手里夹着书本,微侧着身子,张海原只能看到她的侧面。

很熟悉的感觉,在哪里见过呢?似乎是梦里,似乎是……

“骨灰盒?”张海原的脑袋里轰的一声,身体忍不住轻轻颤了起来,为什么会想起骨灰盒?他记得自己活这么大从来没和骨灰盒接触过,但是,他竟然在第一时间想起了那么一个骨灰盒,还有那骨灰盒上的一张照片。

“是哪个呢?”这个想法让他冒出了冷汗,他竟同时想起了许多的骨灰盒,似乎要在这许多的照片中挑选一副,却发现哪一个也不是。

他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因为那女人已经转过身来--她只有半张脸。

那半张脸模模糊糊的,被她的荷叶短发很技巧地挡住了。但张海原却坚信那头发的后面也并没有脸,他不敢再看,生怕她将头发掀起来。但他又不得不看,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意识又开始渐渐模糊,眼前的景象不断的变换,时而是现代化的教学大楼,时而是低矮的石头房子。那旧式女子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你……你是谁?”张海原大声地喊了起来。

“我……我是谁?”女学生看上去很痛苦,半边年轻的脸孔扭曲起来,原本姣好的面容一下子破碎成残缺的记忆,张海原感觉脑海瞬间出现了一片片飞扬的白色絮状物,就像北方天空中漂浮的杨花。

她忘了自己是谁。

她怎么可能忘了自己是谁呢?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名字啊,除非……

张海原的脑袋一下子又清醒过来,他想起了那次碟仙的游戏,想起了那个血淋淋的“谁”字,想起了那尖利的指甲划破自己掌心的感觉。

“是你……是你……”张海原身不由己地向后退了几步,惊呼着喊道:“你不是人!”

“不,我是人!”那女子大声哭号,“你胡说,我是人!”她张牙舞爪,愤怒已极,猛地向着张海原飞过来--

是飞过来,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脚,那蓝色的长布裙下空空如也。

张海原感觉整个人都僵住了,头脑一瞬间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什么都来不及反应,眼睛看出去只有漫天的白色。他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房子呢?房子呢?去第三教室找他出来啊,他在那里的!”

张海原混混僵僵地向着海外教育中心的大楼奔过去,他抄起一块转头,向着巨大的玻璃窗上砸去—

李小鱼、唐墨、贾真真、苏小海和戴宁,五个人紧随在张海原身后,见他一路上胡言乱语、挤眉弄眼、呼喝怒吼,做出种种怪相。显然是不但没好,反倒是越来越严重了。唐墨脸上现出担忧表情,怪李小鱼道:“小鱼,你折腾了那么久,怎么毫无作用,你看张海原,像疯了似的……”

此时张海原正对着那高高的大楼呲牙咧嘴,不停大喊:“你是谁,你是谁!”然后又喊:“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几个老外显然被这彪形大汉惊吓到了,躲在一边指指点点,不时传来几声干巴巴的笑声。

李小鱼面子上有点挂不住,自己差不多已经将箱子里的宝贝都用出来了,但张海原明显是严重了,往常这时候他应该去踢球的。

“他要是待在宿舍里肯定没事。”李小鱼强词夺理地说,正要再争辩两句,忽见张海原弯腰捡起砖头,砸向一楼学生超市的窗户。

“哎呀!”几个人惊叫一声,赶紧冲上去。

稀里哗啦一声,超市的窗户被砸了个粉碎,张海原猫着腰,像牛一样冲进超市,门口的老外们被撞得东倒西歪,四散奔逃。

只听超市里呼声四起,传来砰砰的重物坠落之声。李小鱼几个人赶紧跟进去,超市西侧已是乱七八糟,货物散落一地,几个学生惊恐地躲在角落里,瞅着安全门的方向。几个人跑向安全门,爬上楼梯,听见前面张海原沉重的脚步声,他正飞快爬向顶楼。

苏小海第一个到了楼顶,见张海原正站在楼房的边缘,眼睛一瞬不瞬地往下望着。唐墨随后跑了上来,第一眼看见苏小海正冲自己拼命打手势,她的眼光越过苏小海,见张海原正将一只脚迈向楼下。唐墨这才知道苏小海是让她不要大叫,但她实在忍不住,只得用手拼命捂住嘴,又退到了楼道里,这才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海外教育中心的教学大楼有五层高,张海原这样跳下去必死无疑。

但张海原并没有跳,他转过身来看着冲上来的几个同学,忽然问道:“你们看到那一排石头房子了吗?”

李小鱼答非所问,大喊:“张海原,你给我过来!”

他向着张海原跑了过去,想去抓他的胳膊,张海原向旁边一躲,在李小鱼后背上轻轻推了一下。李小鱼双脚已踏在了楼顶边缘的琉璃瓦上,被他轻轻一推,整个身子立即向前倾斜,上半身已是腾空。他看见楼下围了一群人,仰头看着自己这里,几乎每个人都在大声惊叫。李小鱼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头脑中鲜血上涌,心脏仿佛被通了电,砰砰砰地快速弹跳,直欲冲出胸腔,他心底暗自喊了一声:“完了!”

耳边听到贾真真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不知道喊了一句什么,他忽然觉得背上一紧,身子停止了前倾的力道。他睁开眼回头看看,发现张海原正用一只大手抓着他后背的衣服,脸上现出熟悉的微笑,他终于在千钧一发之际回来了。

此时李小鱼的身体与楼面成四十五度角,如果张海原不拉他一下,他非摔下楼不可。贾真真冲上来,一把抱住他双腿,戴宁和苏小海一左一右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拎了上来。

唐墨没有看到这惊险的一幕,她还在楼道里,等她听到贾真真那吓人的叫声后爬上楼,正看见张海原从楼的另一侧跳下去--

但楼上的几个人都没看见,他们围着李小鱼,贾真真正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哭得满脸是泪,一边哭一边喊:“小鱼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李小鱼惊魂未定,想象中的勇敢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心脏还在扑嗵扑嗵地快跳着,感觉喘气有些困难。他这还是第一次面临生死关头,想起刚才那可怕的一幕,他后怕不已。

“张海原呢!”李小鱼大喊出声,站起身来,唐墨指着高教所的楼顶说:“他跳下去了!”

高教所和海外教育中心的楼连着,但低了一层,张海原跳到高教所四楼的楼顶之后,便奇迹般的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事?”唐墨见贾真真脸都白了,满脸的鼻涕眼泪,看来吓得不清。

贾真真抱着唐墨的胳膊,急声说:“墨墨,小鱼差点被张海原推下去,吓死我了!”

“啊,张海原真么会推小鱼?”唐墨抓着李小鱼的胳膊急问:“小鱼你没事吧?”

李小鱼点点头:“他又把我拉上来了。”

苏小海说:“要不是贾真真喊那一嗓子,估计小鱼就牺牲了。”

“她喊什么了?”唐墨好奇地问。

“是啊,我喊什么了?”贾真真也问。

“晕,你自己喊什么了都不知道?”苏小海郁闷地看着贾真真,“你赶紧擦擦鼻涕眼泪吧,小鱼还没死呢!”

唐墨掏出纸巾给贾真真擦着,听苏小海说:“真真喊了‘段虹’,张海原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段虹?”唐墨看了看贾真真,恍然大悟:“张海原的女朋友?”

“就是啊,上次张海原打电话,甜甜蜜蜜的,他说过这个名字好几次,我们不是猜测是他女朋友吗?刚才情况紧急,我想也没想就喊出这个名字了,没想到还真有用。”贾真真说。

“真真还有这种急智,了不得。”李小鱼夸奖道,贾真真脸色微微一红,心里却十分欣喜。

几个人看着高教所的楼顶,那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张海原的影子,看来他是跑到高教所里面去了,估计现在已经离开了,可是他能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