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那一天晚上, 凤迟龄记得尤为清晰。

他的爹爹在上山打猎,准备猎个山鸡野兔什么的滋补妻子的身体,却没想到一去不复返。

母亲在没多久后,患上了重病,身体日渐消瘦,最终难逃厄运,也跟着去了。

也许是因为非现世之地, 这里的时间过得极快无比,多年来的平凡日子只在眼前匆匆一晃,便过了去。

小小的婴儿在姐姐尽心尽力的照顾很快长大, 从稚儿茁壮成少年,越长越好看,只是附近的邻居以及同龄人们都不喜欢他。

直到十岁那一年,照顾了他十年的姐姐将这个孩子丢弃了。

凤迟龄岿然而立, 眼睁睁地看着十六七岁的少女眼里泛着泪光,将怀中睡得安稳的孩子一个人丢在了一片漆黑的树林里。

少女的胳膊上留着一片青紫的淤青, 脸上也有拳头砸下来的印子,女子的脸上如果有了这么些伤口,影响难免会大,可眼下少女并没有过多在意这些, 她只是盯着躺在地上的人片刻,喃喃自语道:“你留在这里的话,会不会有野兽来咬你?”

接着,她又兀自摇首否定道:“不会的, 龄儿吉人有天相,就算所有人都说你是灾星,命中带煞,可对姐姐来说,你就是福星……”

“我也不想丢下你,可是,可是有人要抓我啊,因为我伤了人,他们要把我抓起来关进牢里,你跟我在一起的话,一定会受很多很多的苦……”

“希望有好心人,能够遇见你、抚养你,龄儿,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让我这个不称职的姐姐再见你一面。”

长夜漫漫,白衣影去,未归。

凤迟龄颤抖着手,一言不发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少年醒来之后,满脸焦急地四处寻人,最后跑去了南阳城。

落在身上的无数个拳打脚踢、肮脏的粗鄙之语,凤迟龄并没有觉得此刻内心有多么的愤懑,只是有些失落感罢了。忽然,目光一顿,他的视线被一道黑色背影给吸引了过去,开口道:“无忧?”

黑色身影缓缓转首,露出那熟悉又俊美的半张侧脸。

看到这张脸,凤迟龄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子,同时,疑惑也灌满了他整个内心,将这分悸动沉沉压了下去。

凤迟龄问道:“你并非已死,为何会出现在葬神山的幻象之中。”

那人瞥了他一眼,缓缓转移视线,目光冷淡得似一块冰,薄唇轻启道:“我的身体里留着鬼尊的血液,本就不是个完整的活人了,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须臾,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朝凤迟龄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而对方每逼近一步,凤迟龄的心跳声如同雷鼓响彻在耳边,衣袂下的手指也紧紧攥紧着。

谁料,荆无忧走来的同时,一眼都没有分给他,只是牢牢盯紧了他的身后之处,擦肩而过的瞬间,在凤迟龄的耳际,一句话声线如鬼魅的话,恍然脱口而出:“出现在你的幻象里,真够恶心我的。”

只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将凤迟龄逼得双目欺红,他的心就像被一把利刃刺穿,再一刀一刀地剜下,扔进熔岩里焚烧得连碎渣都不剩下。

他死死地咬着牙,猛然回头,而这一回头,就又是一顿晴天霹雳。

荆无忧怀中拥着的人,正是他自己。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他额间上干干净净,没有鲜艳的红痣,更没有入魔后的印记。这一次,对方仿佛注意到了他,冲他微微一笑,如同在炫耀、扬威着什么一般。

倏地,对方抬起手,一道蓝光冲出,刺穿了凤迟龄的左肩,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他半跪在地,捂着受伤的左肩,眉心印记隐隐闪烁,死死瞪着那与他拥有相同容颜的人。

望着这个恨不得冲上来将他一刀刺死眼神,“凤迟龄”又笑了一下,然后侧首看向荆无忧,眨了眨眼,无辜道:“哎呀,我不小心伤了这个人,这可如何是好,无忧,你不会怪我吧。”

荆无忧笑道:“当然不会。”

听到这个回答,凤迟龄微微一怔,嘴唇都被他生生咬破,不知不觉,心魔已经在他的体内激烈冲撞着,从眉心印记发出来的红光也越来越刺眼。

正在他起身,召唤出溯雪剑要将眼前之人尽数斩断的时候,一道属于外来之物的白色身影突然闯了进来。

凤迟龄只觉得手腕一痛,懵懂地抬头一望,是洛潇那张已一百年未曾再见的脸。

对方垂着眼睑看着他的徒儿,见他的徒儿并未发话,洛潇自己也没有率先开口。

僵持了好半晌,凤迟龄或看向自己的手腕,或望了望这不可能出现在面前的人的脸,倏然冷冷地笑了一声,喃喃:“哦,也是,你都已经死了,出现在这里,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洛潇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他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眼前的人,道:“龄儿,你以为你在这一百年里受了很多苦,我就不能以你的‘出言不逊’,让你去罚跪吗?”

听到这里,凤迟龄的眉头也抽了一下,他唰得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可几秒过后,他的眼神又黯淡了下来,心绪也依旧不稳,道:“我知道,等离开了这里,你又会消失不见。你和我姐姐一样,都会自说自话地将我丢下,从不顾及我的感受,也不问我要不要跟着一起去。我想,如果不是无忧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我可能会跟着你一起走,一起……”

洛潇越来越听不下去,他眉头紧皱,蓦地双手拍住自家徒儿的脸,虽是训斥却没有半分愠怒的意思道:“龄儿,你若不信的话,就用元神看清楚。为师还活着,没有半点虚假。”

一旁的荆无忧搂着怀中的人似笑非笑地看向这边,道:“什么还活着,您不是早已经死了吗?被你的好徒儿、我的好师兄的剑给一剑捅死的吗?你说是不是啊,凤迟龄。”

凤迟龄的心颤了一下,洛潇却是面如沉水,道:“你顶着我徒弟的脸,是想借此在这彻底击溃龄儿吗?”

荆无忧叹了一口气,抱臂啧啧道:“哎,我就知道,我肯定是瞒不过合体期的洛潇仙君的啦……哦不对,你之前经历了生死劫,已经扶摇直上,抵达上大乘了,还差一步就能飞升了呢,恭喜。”

凤迟龄一愣,蓦地抬首:“生死劫?”

洛潇道:“你离开璇昆山的时候,我曾在无忧的体内留有一丝元神,会在你们遇到危险的时候出来帮助你们,可是到最后,你们都没给为师这个机会,而那丝元神就一直留在了无忧那里,连为师身陨的时候,也一直留着。”

而这丝元神也正是给了洛潇回来的机会,只不过荆无忧因为体质原因,与洛潇相互排斥,导致他这丝元神在一百年来都在沉睡,直到……

直到荆无忧在几年前,亲手逼出了他的元神,将其放在与洛潇体质最为相近的洛尘身上,并料定如此一来,洛潇终有一日能成功回来。

荆无忧也是在修为刚抵达元婴的时候,才察觉到体内沉睡着外来之物。或许是为了惩罚,也或许是一己私欲,他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给凤迟龄。

望着凤迟龄怔然的模样,洛潇轻柔地摸着他的头,跟以前一样,就像是在呵护受伤的孩子,须臾,他忽然睨向那边笑得愈发鬼魅的荆无忧,嘴下却在小声地对凤迟龄说道:“他是你的心魔,并非无忧。”

一直以来,凤迟龄都以为自己的心魔是洛潇。因为他是因洛潇的死才入的魔,于情于理,洛潇才会成他的心魔。

可到头来,竟是……

“荆无忧”哈哈大笑道:“疑惑什么呢,有什么好疑惑的?凤迟龄,你确实是因为洛潇的死才入得魔,但你的心魔在这一百年间,早就变了。洛潇根本没资格让你被我缠着整整一百年,要说谁有资格,谁才是折磨得你连夜噩梦的罪魁祸首,这个叫荆无忧的才是实至名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