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六|李将军错认舅,刘氏女诡从夫(二)

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右调《临江仙》。

金生也依韵和一阕道:

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

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调同前)

两人相得之乐,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鸳鸯之游碧沼,无以过也。谁料乐极悲来,快活不上一年,撞着原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沿海一带郡县尽为所陷。部下有个李将军,领兵为先锋,到处民间掳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闻说刘翠翠之名,率领一队家丁打进门来,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时合家只好自顾性命,抱头鼠窜,那个敢向前争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拥着去了。金定哭得个死而复生,欲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争奈原将官兵,北来征讨,两下争持,干戈不息,路断行人。恐怕没来由走去,撞在乱兵之手死了,也没说处。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子。

至正末年,张士诚气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吴两浙直拓至两广益州,尽归掌握。原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议招抚。士诚原没有统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满足,也要休兵。因遂通款原朝,奉其正朔,封为王爵,各守封疆。民间始得安静,道路方可通行。

金生思念翠翠,时刻不能去心。看见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寻访。收拾了几两盘缠,结束了一个包裹,来别了自家父母,对丈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访着妻子踪迹。若不得见,誓不还家了。”痛哭而去。路由扬州过了长江,进了润州,风餐水宿,夜住晓行,来到平江。听得路上人说,李将军见在绍兴守御,急忙赶到临安,过了钱塘江,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去问人时,李将军已调在安丰去屯兵了。又不辞辛苦,问到安丰。安丰人说:“早来两日,也还在此,而今回到湖州驻紥,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湖州时,又要到别处去。”安丰人道:“湖州是驻紥地方,不到别处去了。”金生道:“这等,便远在天边,也赶得着。”于是一路向湖州来。

算来金生东奔西走,脚下不知有万千里路跑过来。在路上也过了好两个年头,不能够见妻子一见,却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没了盘缠,只得乞丐度日;没有房钱,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坚铁石,万死不辞。不则一日,到了湖州。去访问时,果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里。

那将军是张王得力之人,贵重用事,势焰赫奕。走到他门前去看时,好不威严。但见:门墙新彩,綮戟森严。兽面铜环,并衔而宛转;彪形铁汉,对峙以巍峨。门阑上贴着两片不写字的桃符,坐墩边列着一双不吃食的狮子。虽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间富贵家。金生到门首,站立了一回,不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望里边一望,又退立了两步,踌躇不决。

正在没些起倒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甚么事干?在这门前探头探脑的,莫不是奸细么?将军知道了,不是耍处。”金生对他唱个喏道:“老丈拜揖。”老苍头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话?”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乱离时节,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所以不远千里寻访到这个所在,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苍头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纪?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出来回复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刘,名唤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方十七岁,算到今年,该有二十四岁了。”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姓刘,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岁,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比其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道。”苍头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题。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随顺。李将军吓他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与丈夫家里,只能勉强依从。李将军见他聪明伶俐,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翠虽是支陪笑语,却是无刻不思念丈夫,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想:“缘分不断,或者还有时节相会。”争奈日复一日,随着李将东征西战,没个定踪,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道:“你家里有个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丈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口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是甚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将军吩咐苍头:“去请那刘秀才进来。”

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金定姓刘,淮安人氏。先年乱离之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颜色道:“舅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旁边站着一个童儿,叫名小竖,就叫他进去传命道:“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起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抬头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看官听说,若是此时说话的在旁边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不做美,好像个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只好问问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昔为同林鸟,今作分飞燕。相见难为情,不如不相见。又昔日乐昌公主在杨越公处见了徐德言,做一首诗道:“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今日翠翠这个光景,颇有些相似。然乐昌与徐德言,杨越公晓得是夫妻的;此处金生与翠翠只认做兄妹,一发要遮遮饰饰,恐怕识破,意思更难堪也。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粗卤,看不出机关,毫没甚么疑心,只道是当真的哥子,便认做舅舅,亲情的念头重起来,对金生道:“舅舅既是远来,道途跋涉,心力劳困,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我还要替舅舅计较。”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舅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安设床帐被席,是件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寻出机会与妻子相通,今见他如此认帐,正中心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着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难过!

过了一夜,明早起来,小竖来报道:“将军请秀才厅上讲话。”将军相见已毕,问道:“令妹能认字,舅舅可通文墨么?”金生道:“小生在乡中以儒为业,那诗书是本等,就是经史百家,也多涉猎过的,有甚么不晓得的够当?”将军喜道:“不瞒舅舅说,我自小失学,遭遇乱世,靠着长枪大戟挣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宠任,趋附我的尽多。日逐宾客盈门,没个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堆满,没个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烦。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书达礼,就在我门下做个记室,我也便当了好些。况关至亲,料舅舅必不弃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里头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浅薄,不称将军任使。岂敢推辞?”将军见说大喜。连忙在里头去取出十来封书启来,交与金生道:“就烦舅舅替我看详里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为这些难处,而今却好。”金生拿书房里去,从头至尾,逐封逐封备审来意,一一回答停当,将稿来与将军看。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就带些解说在里头。听罢,将军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里要说的话。好舅舅,是天送来帮我的了!”从此一发看待得甚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