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权诈

.代相!

名正言顺,代地有了临土治民的封君,才相应的会有佐助封君的属相。自惠文王四年,赵惠文王摒弃代地封君而改设郡县后,赵国就再无这一职位。赵倞以长宁君之身镇代,却非封邑于代郡,如重设代相一职,岂非意味着赵倞将就封于代!衡之大势,长宁君俨然代地之主,更有所挟恃,骄狂轻慢难以约制,不亦是加深了和邯郸的一层裂痕,自酿祸乱之源?赵国的人心恐也会极大地混乱浮动,那么后果则不堪设想……正着力削夺长宁君的大王自是绝无封邑代地之意,然而风起青萍之末,断非无因,否则杨枫何至敢当众并当了赵倞之面妄言?头皮一阵发麻的赵仲疑窦丛生,心念飞转,迅速分析着代郡的情势,长宁君出镇以来的林林总总霎时划过他的脑际。

杨枫眉梢一动,随即面色如常、轻描淡写地低喟转圜道:“时势日艰,杨枫力小任重,上马领军,下马抚民,民政军事,实不胜其苦,不过勉力支持而已。真是希冀太后、大王能擢任昔日代相赵固那般超卓人物来使得一方俱得治理啊。”摇摇头,回首不带任何感情地喝道:“汗明。”

他侧后一席的一名枯瘦属官慌忙离座,恭谨地跪倒施礼道:“在!”

杨枫冷板着脸漠然道:“汗明,赵大夫新至代郡,钱粮重事,千头万绪,倘有钩察不到之处。不免为蠹吏所欺,着你从旁翼助,不得稍有疏失。若因粮秣匮缺致有意外之变,迟回误事,小心尔的狗头!”

“诺!诺!”汗明仿佛一时惊愣,稍顿唯唯而退。

赵哲略有些窘,脸色回复了惯常地阴冷。适才微lou笑意的嘴角绷紧了,深镂出几道细纹。青铜酒爵顿到案上,“噹——”的一响。

赵仲不作声,冷眼觑着,一刹之间,勾起的种种情状自心头翻过,“嗡”地一下豁然贯通,一个他从未念及的想法突然变得异常明晰。那一丝莫名的隐忧化作了真实深切的恐怖,背上寒气大冒,滚滚冷汗直沁,握住酒爵地手竟微有颤抖。

三年多来,宫闱之中,朝堂之上,多有受长宁君私馈者,赵倞更时时遣使入都向太后问安。章奏之外,私书不绝,简章甚而多至数卷,参貂毡裘、奇畜异物进奉不绝,满心殷殷关切。虽是远在代郡,相形之下。倒比急欲摆拖太后监控,独掌朝政的大王和太后地关系更加倍的亲厚。其时邯郸的宗室子弟私下多有以绵软娇弱讥嘲的,但是眼下赵仲乱麻纠缠的怔忡思绪里忽然蹦出了这么一句来,“爱怜其幼子者,妇人异甚。”倒吸了口冷气,他本能惶恐地瞟了赵倞一眼,一颗玲珑机巧的心颠倒无摆布处。

太后!难道长宁君的背后是太后,太后预有成谋,有意使赵倞领代地!如此,许多地情弊诡疑处也便解释得通了。但。但由这造就的萧墙之祸。只怕是整个大赵都承受不起的。冷澈入骨的他被自己恐怖的想法震慑住了,思路却无可拂逆地往那边走。原本很足的信心轰然崩塌,愈添了十二分惊惧彷徨。

额上青筋“突突”直跳,赵仲的脸颊上喝醉般涌起一阵红晕,木然举爵,茫不知味地把酒浆灌进嘴里,翳满阴霾的心冷冰冰地钉进了一根难以消释地刺,有些眩晕了。

春夜里仍有瑟瑟寒意。

“啊哈哈,酒阑兴尽,今夜且散了罢……明日,明日再请诸君品我府中秘戏,哈哈……”赵倞渴涩的嗓音猝然惊冷一般惊起了呆怔的赵仲。他抬起头时,正见赵倞惺忪了醉眼,搂了满面绯红,罗衫半解的美姬晃悠悠地起身朝后走,五六人一脸谄笑,虾米一样躬腰佝背地簇拥着去了。

人影纷乱地晃动,响起一片带醉意的告退声,赵仲收束了瞑思,咬着牙干干笑着,沉沉的目光默默打量众人,下意识地盯着杨枫地背影,目送他脚步轻飘地消失在花厅外。

夜深沉,很静。长宁君府邸和郡守府都在城西南角,相距只隔了不到一里路。杨枫勒缰缓缓而行,莫名其妙的纷乱代替了本该有的舒心畅意,反而怅然若失,很是疲倦。

今晚借了赵倞夜宴的契机,造势铺排,整个布局异常深远,环环相扣,赵仲、赵哲一被导入势,一步入彀,步步触发尽在料中,饶赵仲沉稳机深,赵哲精明阴狡,再是闪转腾挪,也如孙猴子进了如来佛的乾坤套,见迷于局中而不自知了。

他思虑极深,算计得很透,完全不担心赵仲会视他为有篡逆之谋的外贼。想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而犹以服事殷;赵、魏、韩三家为晋国世卿,戮力经营近三百载,才得各立庙社自立;陈公子完奔齐,事齐桓公为大夫,凡传十世,至田和方代齐有国。囿于时代的阅历、眼界所限,赵仲之流怎么会想见世上有七八年前尚是一文不名的山野村夫,执掌一郡之地不到四年,却一门心思念着谋篡、念着一统天下的狂悖疯子,着紧的不过防他济恶与赵倞沆瀣一气罢了。

那么,就在这一番曲曲折折地勾心斗角中,他策略低调,以退为进,踊跃用命疆场,忠国事,全臣节,除去邯郸地顾忌,拖身代郡这方敏感之地,及其背后隐藏着的赵国宗室纠葛不清地人际关系脉络。末了若收若放,闪烁暧昧,险恶地撩起赵仲的疑忌之心,假自己一腔公忠之名,尤显出长宁君觊觎的野心,转加剧了一重摩擦。可以确定,老辣的赵仲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而埋下了这一子,源源层出不穷的后招就将进一步搅乱邯郸朝堂宫闱,把祸乱之源引向邯郸。

一阵挟着寒气的凉风迎面拂来,杨枫感到了一阵焦躁、心烦。他不惮于用何等卑劣、酷厉的手段去对付赵氏宗族,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然而,范增的屠龙之技又岂止于此,套在赵偃、赵倞兄弟脖颈上的绞索网得既广,收勒得又狠又紧,只是其中的血腥气不免太过于浓烈了——

度让出钱粮大权与唯利是图的赵哲,不止为消弭赵偃的戒心;也不单是让赵哲独掌财赋收支,给了他一个梦寐以求的敛聚发财之道,令他眼里盯着这块肥肉,无暇ha手代郡的军政事权;更深层的涵意是姑息放纵他,撂开手由着他横征暴敛、重课苛征,使其成为为渊驱鱼之獭,为丛驱雀之鹯。有了一个缺德失行的赵倞,再加上一个倒行逆施、视百姓如刍狗的赵哲,民怨沸腾下,清廉自守,数年来一毫不肯妄取于民的杨枫尽得代郡民心矣。赵哲贪鄙多欲,恣意搜刮,于征战支销总有小补,便是追逼私藏所得,放在他府中其实又何异于收归库藏……一举数得!算计到了骨子里的缜密周至。可是,代地民众势将有切肤之痛了,不知多少人家会流离失所,多少人要卖儿鬻女,多少人身填沟壑……

杨枫竭力不再去想,但可预见的一切终是无法远远抛开。钳制赵哲,叫他有所顾忌,有所收敛原是不难,但现下却有意地纵恶为虐。如斯做为,较诸曹孟德小斛分粮,复借主者之首以压众尤为险恶。“我终于不是过去的杨枫了!”承受着袭上心头难以驱散的悔意,杨枫黯然阖上了双目。v